蘇赫不禁愕然,這就是富有天下的大夏帝君?
堂堂天可汗,連個籌建新軍的銀錢都拿不出手?!
一時間他倒也無從揣摩這景帝的境遇確實如此,還是他此刻與那康佑福在演哪一出戲?
“銀子我自有籌措的辦法。”蘇赫擺了擺手,“這營盤駐地,親軍營扎在哪裡……我可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聽聞蘇赫自籌銀兩,蕭鴻辰的臉上便青一陣白一陣的煞是難看……
康佑福眼睛一眨,卻笑道,“這有何難。從前親軍營的駐地照用就是了。”怕是蕭鴻辰不明白,他便說道,“太祖裁撤親軍建制之後,那地方就改做倉場……算一算廢棄了也有些年頭了。就在神武門左近之處,清泉寺後面不遠。”
蘇赫樂了,“有這等地方真是再好不過,只是這倉場卻歸屬哪裡?”
“這不勞大人費心,老奴去去就能將此事落定辦妥。”
“那就謝過康公公。辛苦康公公。”蘇赫由衷的衝康佑福躬身一禮。
康佑福趕忙側身避過,連連擺手,“當不得蘇大人這一禮,為聖上操勞,自然是老奴份內事。”
隻為銀子一事,蕭鴻辰便心下黯然,卻也沒了其他興致。副統領一職,他思忖再三只允了蕭明煥一位。
又按著蘇赫所請,親筆手書了親軍營三個大字,用印已畢,他也懶得去問要這東西卻有何用。
蘇赫則不然,興衝衝的捧著墨跡未乾的聖上手書,轉身出殿之際……
他呆若木雞的愣在當場!
……
俏生生佇立在殿外庭院裡的那位,可不正是阿依夏……
她的那柔美細密的辮發不再,發髻高高的盤起正是如今大夏最時興的式樣。珠翠晶瑩,步搖輕晃,輝映著冬日暖陽是那般的耀眼奪目。
他想問一句,你現在可好麽……
他卻生生的咽了下去。
阿依夏亦是不可置信的眼望著蘇赫……
那一雙漆黑眼瞳中的養心殿,霎時不見了。
禁宮不見了。
這一方天地亦不見了。
她的眼裡唯有他。
充斥著驚異。
繼而便是驚喜。
轉瞬卻是無盡的哀怨……
隨即就泛起了無邊怒意!
“你怎麽在這裡!”她脆生生的咬牙道。
“我……”蘇赫壓根就沒想到居然在此處見到她,一時間手足無措,盡是慌亂。
她怒視著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側過臉向身後跟著的姆母問道,“姆母,按例他是不是應該跪我?”
佘競芳抬眼看了看蘇赫,有些遲疑的低聲道,“陛下還未曾給公主賜下位份……只怕是……”
她看著蘇赫冷哼一聲,“你到底想怎樣!你的臉呢?”
蘇赫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面皮。
“我到京城,你就跟來京城,有沒有?”她翹起手指指著蘇赫。
“這……你知道的。”蘇赫苦笑道,“我也算不得跟來吧……”
“我不管!反正你是跟來了。我這才入宮沒多久,你就跑來跟陛下討個什麽禦前侍衛的差使……”
“你怎麽知道?”蘇赫倒是奇怪。
阿依夏翹起了那高挑的鼻梁,“天可汗什麽都跟我講的。”
蘇赫聞言,心中便是一陣難言的酸楚……
“是禦前侍衛統領。”蘇赫解釋道,“我不一定每天都在禦前的。”
阿依夏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既然是侍衛,你就必須在禦前。你以為還是在北狄麽?這是在天可汗的京城!這天下都是天可汗的。你必須每天都在禦前護衛著!” 蘇赫無言。
他只是牢牢的看著她,看著她那一身的朱紅宮裝,她的眼……
……
蕭鴻辰立身在殿門內的陰影處,久久的瞅著院內的蘇赫與阿依夏二人。
兩位來自域外北狄的青年男女。
一對絕世而立的璧人。
他們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纏綿入骨的情愫……他當然懂。
他面帶不悅的步出殿外。
“這裡是你能來的地方?!”他向阿依夏沉聲道。
他抬手一指佘競芳,“帶她出去。好好給她教教這宮裡的規矩。”
阿依夏卻扭過脖頸,側望著他,“是你說今日帶我來瞅瞅養心殿的,說要作畫給我看,怎麽也等不來……我就自己來了。幹啥又攆我走?”
下意識想要怒喝一聲放肆!
蕭鴻辰卻又暗自搖頭,他如何忍心呵斥於她……
看著她,就似看見了當年的素倫……
他輕歎一聲,“那就來吧,朕畫一幅給你就是了……”
佘競芳當即愕然。
她怎麽也料想不到,自打入了宮,聖上對公主寵愛有加,竟到了這等地步……
阿依夏仰起下頜,得意洋洋的邁步自蘇赫身旁施施而過。
蘇赫低聲道,“公主殿下請留步。”
蕭鴻辰與阿依夏雙雙轉過身來。
“不知……”蘇赫沉吟道,“公主殿下自高昌帶來的那些護衛,可還在京中?”
“你問這個做什麽?”
“可否借來一用。”蘇赫衝她言罷,目視著蕭鴻辰,“親軍營新建,這些高昌騎手皆是一等一的北狄勇士……”
“當用?”蕭鴻辰問。
“當用!”蘇赫重重的應道。
“我幹嘛給你?”阿依夏冷冷的道。
瞅見阿依夏話雖如此,眉眼間卻飛揚起難得一見的笑意,蕭鴻辰輕聲痰嗽一聲,獨步殿內而去。
“這個……”蘇赫卻不知怎麽答她。
“你求我?”
“我……”
“把護衛給你,我有什麽好處?”
聽著她的話語,看著她的模樣,又似回復到了很久以前她在高昌為公主的那般神態……
蘇赫心下了然。
她在這裡很好。
那就很好。
蘇赫無聲的笑了笑,他衝她點點頭,“卻是我唐突了……就此別過。”
他轉身要走……
“站住!”阿依夏褪下了手腕間的手鐲。
那是一個滿滿鑲嵌著阿爾泰山海藍寶石的銀鐲。
她將它遞在了他的手裡,“拿著,去找拓石居的穆瑞。”
蘇赫謝過。
他的手卻被她緊緊的抓著。
她就這般望著他,久久的也沒有松開。
景帝蕭鴻辰已執起畫筆,他似什麽也未看到,然而他的嘴角泛起了難以捉摸的微笑。
……
拓石居的倉場很大。
一排排倉房裡,堆積著數不清的貨物。
在這並不寒冷的冬日裡,托雷赤膊著上身,汗珠順著虯突的肌肉滾滾而下,他一個人就卸了八車皮子,他做事從不弄虛作假。
然而,這百十輛大車尚未卸完,又有一隊馬車駛了進來……
托雷舉目望了望,車馬已經排出倉場大門之外,根本望不到頭。
看著忙碌著,進進出出搬貨的弟兄們,托雷盤算著怕是卸這一夜到明日天亮,也不一定卸的完……更不用說稍後還要歸倉入庫,碼放成跺,堆放整齊。
方才倉場的管事過來告訴他,今夜必須將活兒做完,因為明天一早就要開倉出貨,倉場的夥計清點貨物登入帳冊這也需要時間……
做不完,就要扣工錢,管事異常嚴厲的衝他強調道。
托雷也唯有諾諾應下。
托雷不怕苦,也不知道累,說實在的拓石居對他們算是夠意思,最起碼有地方住,有飯吃。
可是工錢……這個詞兒,讓托雷覺得很不舒服。
有活兒乾,有工錢拿,這本該挺不錯。
可托雷和他帶出來的這一幫弟兄們,生來就不該是拿工錢的!
他們是高昌國尊貴的騎手,是征戰沙場的勇士,不是做這活計的苦力!
……
托雷曾經很驕傲。
他身材高大魁梧,刀馬純熟,是高昌國中最年輕的千人長。這一趟護衛阿依夏公主赴京,等他回去就將迎娶部落頭人的女兒。國主給他允諾,要親自在王城為他操辦盛大的婚禮。
他帶來的騎隊,皆是在眾多勇士中精挑細選的棒小夥兒,個頂個都是能在馬上吃,在馬上睡,幾天幾夜不下馬的精銳勇士。
可是……等他們將阿依夏公主送到了這大夏的京城,還未來得及回返,就忽然被告知……高昌國沒了。
恍如晴天一道霹靂,這消息徹底將托雷他們打懵了。
屹立高昌數百年之久的高昌國,說沒就沒了?具體是個什麽情況,這消息屬不屬實……托雷他們沒有絲毫的猶豫,即刻就準備返回高昌,無論如何,那裡是他們的家園,他們必須得回去!
然而,隨後趕到京城的拓石族夥計,則帶來了更準確的訊息……巴蓋烏麾下的蒲類殘部與黑風盜一起糾結了吉薩人,先滅姑師,再戰高昌……屠滅了高昌的數個部落之後,圍攻高昌王城, 國主李昌浩最終開城門降了……
一夜之間,托雷他們變成了無國無家之人……
托雷本就是孤兒,是部落裡的族人將他養大,如今部落沒了,高昌國沒了,他們徹底變成了這大夏京城中的孤魂野鬼。
這裡的人,本就視他們為鬼……
高鼻梁,深眼窩,宛若藍寶石一般眼瞳,身形高大的高昌人,在這裡的人眼裡,就跟魔鬼無異。
雖然拓石居的東家也是這般長相,可作為這大夏京城裡數得上的巨商,甚至早就成為這大夏王朝最大皮貨商的穆瑞,這裡的人都會尊稱他一聲穆老。
喪族滅國之痛,令無家可歸的托雷和他的弟兄們,迅速的在這繁華的大夏京城裡沉淪了……
公主的賞賜,拓石居給的銀錢,在京城浮華的鬧市中連個泡兒也沒冒就花個精光。
他們當了心愛的刀馬,賣了厚重的皮袍,沒撐多少時日托雷就和他的弟兄們身無分文的浪跡街頭……這其間,不少高昌勇士因為好勇鬥狠,被衙門逮了進去……
可是他們又能如何?
偌大的京城裡,根本沒有人肯用他們,他們甚至連最低賤的苦力活計也討不到。
就在托雷走投無路之際,還是穆老向他們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托了多少門路,花了重金,從牢裡將托雷的弟兄們撈了出來,又將他們安置在倉場,給了他們一條活路。
……
所以,當穆府的一名管事在倉場找到托雷,說是穆老要見他,托雷毫不猶豫的披上外袍,跟著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