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鋪開一張手繪的線路圖引,眾人便圍了過來。
明日祭天祈雪,一應事宜帳中諸人反覆商議妥當之後,已近午後。
這其間蘇赫的余光中葛振堂周彪二人總是拿目光相互打量著,又偷眼望他,似乎有些什麽難言之隱。
散帳之後,蘇赫端坐不動聲色的望著葛振堂與周彪的背影。
臨至門口,葛振堂忍不住回身衝蘇赫道,“卑職有一事上報將軍,因為沒有實證,如果有誤,請將軍莫怪。”
蘇赫點點頭,“只要在此帳中,諸事皆可議在當面。。”
眾人皆停下腳步,留在帳中聽聽是何事端。
……
當日,將馬遼與楊虎送走之後,葛振堂一時間並無具體職責,便只在外圍閑逛著四處瞧看……
夜不收眼力毒,心思細,他偶然間發現聚集在場外的流民中,有一人神態不對。
“非是此人衣著體態有何破綻之處。”葛振堂解釋道,“他偶然瞥過的眼神和露出的一絲笑意……有問題。”
“此人現在何處?”蘇赫問。
葛振堂望一眼周彪,“隻一晃,此人便在人群中消失了……卑職找到周彪言說此事,周彪當即便找來流民中的包打聽……”
他話未說完,蘇赫便言道,“我隻問此人可曾找到。”
葛振堂搖了搖頭,“沒有。”
周彪見狀,踏前一步,“將軍,卑職以為……”
蘇赫擺了擺手,“隻憑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他沉聲道,“現在是什麽時候?!明日就要護駕隨行,萬般事宜尚要落在實處,如此捕風捉影之事……”他冷冷的看著著周彪,“你以為本統領時間很多麽?!”
望向眾人,蘇赫緩聲道,“諸位都有職責在身,不可有絲毫懈怠,各忙各的吧。”
蘇赫看向印能,印能會意的點了點頭,似是要在營中隨意轉轉的模樣,踱了出去。
……
稍晚時分,馬廄之中。
蘇赫梳理著火龍駒那紅霞般的鬃毛,看著印能招至此處的葛振堂與周彪,“夜不收?想必葛校尉這幾日已經將我在京中的情形摸的差不多了吧……你揣著什麽樣的心思來這親軍營,用人之際,我暫時不想知道。你隻為聖上效死,很好。”
蘇赫面色冷了下來,“我這散帳令下,便要各忙其事。你二人久在軍中難道不清楚何事可以在帳中議,何事需要私下密報?!今日之後,如若你再拿這種隻憑自己猜測之事當眾言說亂我軍心,我定不饒你。”
葛振堂不卑不亢的言道,“卑職知道了。”
蘇赫久久的看著他,終就踱至二人近前,向周彪問道,“說說看,那位包打聽怎麽說?”
“回將軍。”周彪此時極為謹慎的低聲道,“包打聽是流民中一位閑漢,好在東家進西家出的四處轉悠……卑職私下裡裝作無意的將那人的身形向他描述一遍,他想起來前些日,流民中好似來了一幫操嶺南口音的流民……具體人數,他不大清楚。”
“嶺南人?”蘇赫皺起了眉頭,“南疆距離京城十萬八千裡遠,怎麽流民中會有嶺南人?”
“將軍。”葛振堂頓了頓,“這些人應該是軍旅中人。”
蘇赫不解的看著他。
葛振堂隨即便將手扶在腰側,示意蘇赫,“卑職看到他無意間便會將手置於此處。而且,他的站姿神態,雖然掩飾的很好,卑職直覺他不是一般的武人。”
那便是佩刀所在的位置!
葛振堂不愧是邊騎夜不收,
他的眼力果然是十分毒辣。蘇赫相信直覺,邊軍夜不收,這位葛振堂如果沒有超一流的直覺,他活不到現在,也混不到校尉。 在這個時候,在流民之中,混雜著自嶺南潛來的軍旅武人……
“可暗中找到這些人?”蘇赫緊聲問。
他二人均是搖搖頭,周彪道,“找了,包打聽帶著我們去他們曾經住過的窩棚……已被別人佔了,我們遛進去查探過,沒有任何痕跡。”
蘇赫便不再問。
他只需要知道這麽多。
“新軍遴選之事,你二人仔細用心。”言罷他便與印能雙雙離去。
……
“怕是要出事。”蘇赫沉吟道。
“你感覺不對?”印能問。
“太安靜了。清泉寺之後,去了嚴府,拆了采薇亭……按理說咱們這位嚴國公早就該出手了。可他顯然始終沒有任何動作。”
“據我所知,嚴守臣就是這樣的人。”印能道,“他一貫謀而後動,隻做致命一擊。奇怪的是,他到現在都沒有動你……”
蘇赫揉了揉鼻頭,“那只能說明我還根本沒有進入他的視線范圍之內,壓根不在他的考慮之列。所以,他要動的是誰?”
印能思忖道,“嶺南武人……如若真是鎮南大將軍麾下……”
“這位鎮南大將軍與嚴守臣什麽關系?”蘇赫問。
印能搖搖頭,“可謂從來勢不兩立。”他望向蘇赫,“我要不要去見一次康公公。”
蘇赫坐在椅凳上伸長了腿,舒服的伸了個懶腰,“見他說什麽?懷疑有嶺南的軍卒喬裝潛伏在京城?且不說這僅僅是我們的猜測,就算真的有,人家不能來尋個仇,做點無本買賣啥的?”
印能心下稱是,又向蘇赫問道,“你不去看望靜賢師太?”
蘇赫搖了搖頭,“前日去見過了。我師姐此刻是什麽人也不見的。”
……
薛貴快步進得帳中,湊在蘇赫近前低聲道,“大人……人出了理藩院府衙,卑職一路跟到五嶺春,人此刻就在裡面。”
“是她?”
“絕不會認錯。大人放心。”
他上午命薛貴守在理藩院門外,不想此刻便聽到林靜姿的消息,他反倒有些愣了……
“她一個人?”
薛貴點點頭。
終就起身,蘇赫向帳外走去。
“卑職陪大人去。”
“不用。”
他對印能道,“我出去……轉轉。”
“阿彌陀佛。施主眉眼間盡現春意……這光天化日之下出去轉轉,需謹記紅粉亦是骷髏,百年之後皮囊不過一掬塵土……”
“梅監軍?”
“蘇大人……”
“閉嘴!”
……
正是冬季,京城五嶺春的打邊爐恰是生意最火的時節。
此時已過了午後飯點,是以店內並沒有旁的人。
蘇赫撩簾進門,居中那一席台面上,端坐一人。
正是林靜姿。
她清瘦了許多。
臉頰兩側都凹陷了下去,令她那原本清秀的面龐顯得棱角分明,卻有了幾分凌厲英武之意。
她面如寒冰,雙目間卻有些渙散,一言不發的看著步近前來的他。
“這裡……”蘇赫指了指她身旁的椅凳,“沒別人吧。”
她指了指自己對面位置,“蘇大人,請。”
“景子……”
“我與蘇大人應該沒那麽熟悉,蘇大人官居一品,還請直呼下官名諱就好。”
“景子,你還好麽。”
她只是漠然的看著他。
蘇赫便唯有在她對面坐下。
這一眼望去,她的容貌如此的清晰,再見到活生生的她,蘇赫心中欣喜之情,難言於表,“你在這裡……這就好,這比什麽都好!”
卻又有幾分躊躇,他將手攤在桌案上,“前夜……窗前,我知道是你,我……”
“不是我。”她果決的打斷他繼續說下去,“如果說之前大人或許認識一位喚作景子的故人……那麽她同她的師兄已經一並死在了風陵渡。不知道我這麽說,大人能聽的懂麽。”
“咱們之間,不需要這樣講話吧。”蘇赫望著她,“我一直不知道風陵渡後來發生了什麽……我……”
她坐直了身姿,“風陵渡是龍樹上人將我救起,她將我安置在了附近的尼姑庵裡,並留下了吊命療傷的良藥。傷愈之後,我便返回了京城。如果這是大人想知道的,我應該已經說清楚了。至於大人言說的是誰……方才我講過,那位故人已經不在。”
“我是被龍樹上人送到了萬佛寺……”
“對不起。”她揚了揚手,再次打斷他的話語,“我沒興趣知道大人的過往。”
蘇赫猛的站起身來,“你這是怎麽了?!就不能讓我把話說完麽?!”
她看著他,卻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哦,因為孫柳鶯?她是老孫頭的孫女,你顯然知道的。我照顧她,沒什麽不對吧。”
照顧她……就將她照顧到了正房之內,床榻之上……
她看著他,漠無表情。
一聲冷笑也是欠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