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儀容俏目園瞪,望著蘇赫,“什麽叫姐姐找不到了?”
蘇赫此時心亂如麻,又不知如何向她解釋清楚。
“你說話呀,姐姐她究竟怎麽了?!”谷豐壇外側,數根聳立的旗幡之下儀容焦急的向蘇赫問道。
……
蘇赫驚聞。
官道那場紛亂之後,喪命當場的百姓之中便有翠兒。
查勘屍身,翠兒絕非死於意外。她那纖細的脖頸處淤黑一片,顯然是被人用重手法扼斷頸骨又丟在樹下。
柳仙兒卻不見了。
生死未知。
薛貴帶著侍衛們在附近周遭,周彪帶著一隊近衛軍在流民處,張子涵在城中侍衛府,各處都找遍了,卻連一絲蹤跡也未尋見。
翠兒死在土地廟附近的一棵枯樹下……蘇赫去查看過,此處便是南巫突襲禮隊,刺殺蕭仲康的近遭。
他的直覺告訴他,柳仙兒會不會是遭了南巫的毒手……
南巫為何要這麽做。
她只不過是個人畜無傷的弱女子,苦熬了這麽些年,贖身不過才短短數日……
蘇赫陰鬱著臉面,他知道,如若真是南巫下的手那也只能是因為他。
又是因為他……
看著自己那雙手,蘇赫不禁悲從心起,原來自己誰也護不住。
他護不住阿依夏,護不住父親族人,護不住師尊師姐,護不住林靜姿,現在甚至連柳仙兒……所有他身邊的人,他一個也護不住。
該說的,他已經同儀容講完,此刻他木然的站在她面前,再也說不一句話來。
……
“姐姐好好的,你幹啥要替她贖身?為什麽要將她帶回你的府裡?!我們這麽多年,就這麽活著……最起碼還都活著……”儀容淚流滿面的哽咽道,“我只剩這麽一位姐姐了……什麽也沒有了……”
想想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歲月裡……儀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小時候在教坊司,姐姐替她挨過多少板子……但凡有點吃食,都緊著她,那些醃臢的活計,都是姐姐替她做的……
為了她的身子,這可笑的身子!姐姐一人接兩人的客……
她時常笑著對儀容說,她喜歡這麽做……
她是教坊司的頭牌,如意坊的花魁,她是這風月場中索要無度的蕩婦。
然而儀容都懂的,她都知道,姐姐只是為了她……
儀容脫離了苦海,她看透了這世間的涼白,她不願讓姐姐再替她操心,她也不能讓姐姐再為她吃苦受累……所以,當秦王將她送入萬佛寺,她便毫不猶豫的剃了度。
這些她都同師尊說過的,靜賢師太輕撫著她的一頭長發,無悲無喜的替她削去了三千青絲。
可是姐姐如今卻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誰求著你幫我們了麽?那個什麽孫善喜,我們根本就沒見過,也壓根不認識他!多少苦都熬過來了……誰又要你操的這份閑心!”儀容竭力的壓低著聲量,啞聲哭道。
“儀容……我……”蘇赫已然是手足無措,心亂如麻。
“你什麽你!你管管好你自己吧,行麽!來的時候就是個半死不活的廢人,下個床都得我攙扶著……你自己連個家都沒有,族人親友都死了個乾淨……現在做個什麽統領,很了不起麽?你難道比秦王還要顯貴麽?!秦王要納我,我都不去……你又憑什麽把我姐姐接回府裡!”儀容平素裡不怎麽言語,
此時卻梨花帶雨的句句似刀,徑直戳進蘇赫心裡。 蘇赫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已心如刀攪,“我……會找到她的。”
“謝謝。不過請你今後離我們遠一些,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儀容一展寬袖擦拭著淚水,毅然的轉身向著壇下誦經處的僧尼們走去。
……
蘇赫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迤邐而去……
師姐祈雪正在緊要關頭,柳仙兒不見了,這南巫來去無蹤,他徹底毫無頭緒……即便此刻心急如焚,他卻又何敢有片刻稍離此處……
“師叔,清泉寺的方志來了。”淨念來在蘇赫身側,低聲道。
蘇赫不耐煩的擺擺手,“看著哪裡需要幫襯的,讓他去搭把手。”
“法顯寺和大智寺的兩位方丈,帶著不少僧人稍後就到,先來了幾輛大車載著些營帳和不少米糧吃食……”
蘇赫看看了陰沉的天際,低聲道,“他們來的還真是時候……”
怕是見著天現異象,這京畿周遭的幾座寺院也終就是坐不住了,蘇赫四下看看,對淨念囑咐道,“等我派人,一起先將篷帳支起來,吃食準備著,熱水供應斷不能停,那些留守的信善們夜裡熬不住冷的。咱們寺裡的,也都要仔細照顧到,一個都不能倒下。”
“都安排妥的,師叔放心。”
蘇赫不無擔憂的望一眼法台上的靜賢師太,“我師姐她……就得這樣不吃不喝的祈滿七天?”
淨念歎了口氣,“按說是的……台下僧尼和信善,誦經也是片刻不停。輪換的次第已經安排好的,只是師父那裡無人幫襯……”她看了看滿天烏雲,釋然道,“不過雪只要祈下來,也就能早早收了法事的。”
蘇赫黯然仰望天際,他在北狄長大,那裡就算是雪的老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番天地劇變看似聲勢浩大,然則並不像是大雪來臨前的跡象。
眼見著官道遠處湧來不少寺僧,他接過淨念手中那件厚實的僧袍,“覺遠、釋道禪師來了,你去招呼吧。看看他們是否願意登台助我師姐……若是不願……”他思忖片刻,未再說什麽。
言罷轉身,蘇赫與留守在此地的近衛軍托雷、馬騰、鄭千凝幾個囑咐一遍,又叫來薛貴,要他去同禁軍在此地的將領混在一起,留意這些軍卒的行徑,便起身去往法台。
……
法座四周,散發著絲絲溫煦的熱力,寒風也似不能侵入一般,並不覺得冷。
蘇赫知道,這是靜賢師太在傾力釋放她那龐大的氣機所致,他依舊將那件棉袍仔細的披在了師姐的身上。
天色將晚,蘇赫便禪坐於靜賢師太身後,旋即入定。
他不知該如何做。
他也不知如何能幫到靜賢師太。
他此刻能做的,也就只能是默默的陪在她的身邊。
所謂佛法精妙,世事皆有緣法。
蘇赫並未留意到,他頭頂之處的那面金字佛幡。
上書‘南無普應行雪護法天神八部天龍眾菩薩’。
他如此這般的坐下,禪定之際,這面幡陡然開始獵獵飄擺。
……
立於壇下的釋道禪師凝視著法台上的靜賢蘇赫二人。
他驟然目現精光,不禁動容的側身問淨念,“迦樓羅這是要與靜賢師太一並祈雪?”
淨念看一眼法台,“師叔並未說過,他怕是要陪一陪師父吧。隻到最後一日的金剛經,是由師叔親誦。釋道方丈,師叔方才要貧尼代為相請,不知釋道方丈與覺遠方丈可願助我師父一臂之力……”
釋道與覺遠對視一眼,隨即白眉一展,卻是低歎一聲,“吾等微末修為,如何能位列師太左右。”他也不看身旁的覺遠,“也罷……”
他也不登台,隻前行幾步便在台下一展僧袍,盤膝坐倒,就此口誦經文緩緩入定。
覺遠見狀,郎笑一聲,隨即也是如此這般。
淨念與身旁眾尼見到兩位京畿佛門前輩終就肯放下身段,一個個均是口誦佛號,感念不已。
……
蘇赫方自調度體內金汁,徐徐運轉。
旋即便赫然察覺到自己的內息竟然與師姐外放的氣機在交相呼應?
這如何能夠?
他並未如師姐替他療傷時一般,與師姐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
蘇赫不得其解。
生怕擾了師姐的法事,他正待收功起身之際……
他的腦海中卻有一道溫煦可親的聲音響起,“不要停。何謂真正的大般若,你此時正可細細體悟一番。”
確是師姐在提點於他,蘇赫便不再遲疑,竭力迎合著感知到的靜賢師太氣機節奏,盡數發動龍驤大般若神功讓內息運轉。
蘇赫沉浸在修習之中,如同置身於一盆熱騰騰的浴水中那般舒坦。
忽爾又聞,“此時不誦金剛經,又待何時。”
蘇赫依法而行,一段段經文當即躍升至神識間,周而往複,無窮無盡。
不知過去了多久。
福至心靈,蘇赫當即頓悟!
他赫然明白了。
他從前根本就理解錯了!
非是師姐將內息修為盡數外放……
與他日常修習的不同之處在於,師姐的內息運轉並非如他一般只在體內循環往複,而是在一方天地裡流轉不息!
她竟似化身天地間……
原來如此!
蘇赫從來以為,內息修為只在經脈間遊走,在丹田爐鼎中積澱增益……積蓄愈深厚,修為愈精深,衝破一道道壁壘,達到人力所不能及的極致,終成就大威能聖者……
難道說,不是這樣?
蘇赫疑惑間……
“哦?不錯。有所疑,便是有所思。這很好。那我便帶你走一遭。令你領略一番,看看師尊悟道的龍驤大般若究竟是何等場面。”
……
蘇赫如醉如癡。
沉浸其間,已不知歲月。
似有一隻溫煦的大手,緩緩引導著他體內的內息金汁破體而出……
從此再無經脈丹田的掣肘,直衝天際間。
他的神識,隨著內息,扶搖直上去往了何其高遠的所在……
似置身九霄之上,可俯瞰華夏大地。
須臾間,又急轉而下,如瀑般疾落三千丈回復體內,衝刷著淤積的汙濁……
險。
險而又險。
隻此往複一次,便有一絲不慎或有分毫的偏離,他的神識就將飄散於天際間,消弭在虛無之中……
但蘇赫無懼,心中渾然不懼!
因為有師姐在。
自此之後,他被靜賢師太那磅礴的氣機小心呵護著,於雲海、大地間往來無恙,穿梭無礙。
一次次的遠離,一次次的回復。
他竟似暗合著天地的脈搏,暗合著那自上古直至今日,恆久不變的寰宇之息。
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
然而就是在這眨眼即逝的分毫間,靜賢師太向他洞開了大威能那浩若煙海的境地。
這便是真正的大般若!
這就是巔峰的大威能!
卻有一道道梵音入耳,正是那一句句金字經文沁入心脾,愈發的清晰起來,令他心靜神清,終就回復了如常。
是一場夢麽……
蘇赫睜眼之際,日光耀眼。
他重看凡俗塵世間,竟已是五日之後!
正是祈雪的第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