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祈雪方才開始。
今日這一番折騰,至此時已是黃昏。
日漸西落。
萬佛寺靜賢師太,已換上她那件甚少上身的素色七寶袈裟,獨自一人,一步步登上法台。
法台高寬三丈三。
更顯得法台之上靜賢師太的身形是那般瘦弱。
萬民俱靜。
皆看著那一襲身影。
她便在那裡,懷莫大慈悲心,久久的望著台下眾生。
她抬首望天。
輕誦一聲,“阿彌陀佛。”
她輕呼一口氣,微闔雙目,緩緩跏趺禪坐在青蓮法座之上。
她這一坐之下,法台兩側的金字佛幡,頓時無風而動,烈烈飄擺。
隨即,台下左右兩側萬佛寺淨念為首一百零八位僧尼,齊聲持誦《祈雪陀羅尼神咒》。
千二百名京畿各處招感而來的信善,在淨空帶領下拜誦《大悲懺》。
淨相與其余僧尼帶領匯聚於此地百姓中的信眾,齊念彌陀聖號……
南山天祭壇,至此佛號聲聲,誦經不絕。
……
自靜賢師太一坐之際,蘇赫便大驚失色!
他猛然回首,望向師姐……
他身形按捺不住的晃了幾晃,心中悲傖湧動,幾欲淚下。
這如何能夠!
師姐竟然……
她竟然在坐下的當時,就已是傾盡全力,斷無分毫的保留,盡釋周身修為!
大威能境……
那股蘇赫前所未見的龐大氣機,轟然湧起,直衝霄漢。
漫蓋閑雲,好似畏懼這莫大的威能,紛紛四下散去。
靜賢師太頭頂上空,再無一絲一縷的雲朵飄蕩其間。
碧空萬裡,當即如洗。
……
京城寶相寺。
濟塵方丈。
他獨自負手院中,南望一眼,又看了看天,返身步入了大雄寶殿。
殿內頓時鍾鼓齊鳴,濟字輩長老四人之下,三十六位寶相寺高僧次第坐開,誦經之聲悠揚而起。
……
千裡之外的險峰之上。
松柏蒼翠的林間,一亭佇立。
兩位耋耄老者,一銀發,一灰髯,對坐手談。
收回東望的視線,銀發者終就落下手中白子,“開始了。”
灰髯者淡然道,“卻又勸不得。”跟下一黑子。
“你勸了?”銀發者問。
“需要麽?”灰髯者反問。
“你何時讓七夜解印內息?”銀發者問。
“他覺得需要解印的時候。”灰髯者答。
“你這徒兒不錯,天煞孤星,解印之日頗讓人期待。”
灰髯者翻他一記白眼,“我沒有徒兒。如果算得不錯,你那徒兒嚴俊卿,今日怕是要廢了。”
“唔,他終是要廢的。”
“所以你並沒有用心。”
“何事需要我去用心?”銀發者答。
“只是不知他能否悟到你那把天機劍,天機斷絕的真意。”
“悟不到就廢,悟到則死,顯然還是悟不到好些。”
他們攀談之中,星盤之上,已落子如雨。
似乎他們已經手談許多年,對方的棋路早已深諳於胸。
……
萬裡之遙的普陀山下。
龍樹上人北望良久,雙掌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
隨在她身旁的萬佛寺淨寧師太竟有些站立不穩,她悲然道,“師父她……”
龍樹上人衝她點點頭,
“靜賢師太已登法座。” 淨寧不禁戚然淚下。
“這便是她的夙願,也是她的禪悟之道。只要隨喜就好,何須做那凡俗悲怯之態。”龍樹淡然道。
“淨寧受教了。”
……
南巫回望一眼,天祭壇方向湧起氣機如虹!
他不由得暗道僥幸,虧的是走的果決,未有絲毫流連。
他絕不會妄自菲薄,以他之能未必沒有與靜賢師太一戰之力,然而,江湖與他無益,他乃是南蠻的聖主。
他不遠萬裡,做了要他做的事,那一份真龍血脈,已經在手,他亦得償所願。
聖蠱就此得以溫養,此行居然得到那絕佳的肉宅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如此意外之喜,南巫不禁暗歎確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聖主……”隨侍拖拽著那位腳步闌珊的女子,甚覺不便,看著南巫試探著做了一個下刀的手勢。
柳仙兒雙眼之中灰蒙蒙的,茫然無措的環視著四周,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也像是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
南巫低沉著語調,衝隨侍怒叱道,“放肆!”
他似自語道,“果然不虛此行,竟然撿到個寶……”
“寶?”隨侍遲疑的看著身旁這位已被聖主下了蠱的柔弱女子。
他有些不明白,聖主怎麽會將那麽神聖的蠱種下在她的身上。
“背起她,走快些。”
……
師姐!你不能這樣做!
蘇赫心中不由得驚聲呐喊。
如此運度修為,即便是大威能聖者,又如何能撐得起七天七夜……
他依稀看到靜賢師太在法座之上,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之中,盡是寧靜安詳之意。
他赫然聽到,師姐在與他耳語,“莫要擔心,我便是要這樣做的。”
……
蘇赫站不住了。
他當即便要不管不顧的衝上法台……
這不是在祈雪。
師姐這是在與這賊老天以命相搏!
一隻手,穩穩的搭在蘇赫的肩頭。
卻是即將離去的景帝蕭鴻辰。
他衝蘇赫搖了搖頭,“這是師太的心願。無人能幫的了她,也無人能阻的了她。”
“可是……”蘇赫言語間已帶戚然。
“你替朕守在這裡吧,此間凡有些許異動,殺無赦。”他輕聲道。
蘇赫重重的點了點頭。
蕭鴻辰轉身離去,又回首,補充一句說道,“仔細行事,你自己當心。”
……
他便站在那裡。
孑然而立在萬人之中。
他身前身後,皆是人海。
然而他又好像孤身一人立在絕嶺雪峰。
他只是在人群中默默的注視著遠處的那座法台。
注視著法台上的她。
她的身姿是那般的瘦小。
她跏趺禪坐在青蓮法台之上,清靜寧嫻,寶相莊嚴。
從很多年以前。
直到現在。
他就看著她在秦淮河畔的花坊上,衝他展顏一笑。
他就看著她遁入空門,絕然轉身,再不望他一眼。
他就看著她迎著他的刀鋒,一掌寂滅削去他二十年陽壽。
他看著她容顏老去,芳華不在……
然而勿論她如今是何等蒼老的模樣。
他初心永駐。
他的視線從未遠離。
他是一個癡人。
世人皆道他是一個武癡。
誰人又能知曉,在這世間他癡的僅是她而已。
他是北刀。
……
已近傍晚。
日頭已經西落。
萬裡無雲,亦沒有一絲一毫的晚霞輝映余暉。
雖是暖冬,夜裡依舊寒冷,除了那些意志堅定的信善們,聚集在天祭壇的人群已經開始陸續退去。
守在這裡,晚間終是難熬的。
先是西北角一座佛幡的垂絛,動了動。
像是有人走過此間,不經意的拿手輕輕拂過。
接著,那一排排豎起的旌旗,紛亂不休的抖動起來。
隨即,便是風起!
朔風。
“西北風!”突然有人大喝了一聲。
頓時人們的腳步停滯了。他們紛紛望向那一面面隨風飄擺的旌旗佛幡……
是西北風。
整整一個冬季,都未曾見過的西北風!
酉時。
靜賢師太登壇祈雪不過將將兩個時辰。
天際漸漸的黯淡了下來。
所有人都驚呆了。
遙遠的天際邊,無邊無際的鉛雲突現。
正向著天祭壇這裡緩緩的壓了過來。
此為神跡!
……
“活佛!”
“神僧!”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降世啊……”
群情激奮。
靜賢師太果然是得道高僧,法力無邊!
雪!這就要祈下來了!
無數人頓時拜服於地,他們深深的諳服。
不愧是佛門,還得是佛門!
誦經聲愈發的響亮,信善們的持誦聲越來越急促,一聲聲彌陀聖號,萬民齊誦,響徹天宇, 地動山搖。
仿佛下一刻,大雪就要降臨了。
……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
風愈急。
鉛雲已然覆蓋了天際。
這個暖冬前所未見的寒意頓時四下襲來,和著風,肆虐天地。
然而,雪並未下。
天色晦暗,近已不知時辰,留守天祭壇的京官、禁軍校尉同蘇赫一起商量,這麽下去不行,今夜必然苦寒,這上萬人留在此間,便是大麻煩。
大部的官兵與萬佛寺的僧尼,一起開始勸百姓們回去。
然而這便是開始見證奇跡的時刻,沒有人願意走。
數厲害,講道理終是無用。百般無奈之下,官軍開始驅逐……
百姓們開始無奈的離去,然而他們一步數回頭,所有人都不會懷疑,雪今夜就會下,明日早起推開窗,看到的就將是一個白雪皚皚的世界。
……
“還得是佛門啊,那個賊老道張天師連祈了十八日,連片黑雲都沒祈來,這等江湖騙子斬的真是不冤。”
“要不說佛法無邊呢,我跟你們說……早就聽說靜賢師太就是觀音大士的現世化身,她老人家一聲令下,四海龍王都得乖乖的聽命行事。”
“這就冷的滲人了,趕緊家去,厚袍子也終就派得上用場了。”
“二子,明早起給你弟弟堆個雪人……年節的炮仗,拿出來先放他一掛!再陪你娘去寺裡多奉上些香火錢!這簡直……太神了!”
寒風中,縮著脖頸,緊束衣襟,百姓們群情激蕩的相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