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藐視天下英豪的倨傲之色在靜賢師太面上不過轉瞬即逝,她垂下眼簾,沉聲歎道,“佛門修習,在於心境之錘煉……於武學一途,難免會生出爭強好勝之心,可見,我還是修得遠遠不夠。當日雁門關下,雖是北刀完顏洪烈苦苦相逼,要我出手……”
似帶著深深的自慚,靜賢師太緩緩搖首,“原本隻想令他知難而退……這一交手,便再也難以把持心境。斷其劈山刀,接續的一記寂滅掌,實在是出手重了……折去了他至少二十年陽壽。我佛慈悲。那一掌祭出之際,方才令我明白,與師尊普度眾生的境界,還是相差遠矣。”
蘇赫此時根本無法體味靜賢師太的自責之意,他只是心裡為師姐的那一掌暗自叫好!
他緊聲問道,“以師姐的修為,完顏洪烈的那一記刀意,還是躲不開麽?”
“阿彌陀佛。”靜賢師太長出了一口氣,“劈山刀雖斷,完顏洪烈的那一記刀意卻依舊凌然而至。不是躲不開,而是不能躲的……”
“不能躲?”蘇赫不解。
“北刀其人,癡心武學,當日那一戰,為了淬煉刀意,他想要的,便是我不留余地的全力施為……是以,那一刀,他劈的不止是我,更是我身後的邊關關城。且不論關上的兵勇將士,關內尚有萬千百姓在的。”
蘇赫聞聽,心中便是一震。
為了雁鳴關的邊民百姓……師姐竟然用自己的肉身,生生接下了完顏洪烈的這一記刀意……
蘇赫默然。
他望向石室四壁上密密麻麻的刀痕,此時他已經了然……
北刀的那一記刀意,在師姐接下的那一刻便深植於體內。如若無法將其徹底消弭,只有將其壓製……想來這刀意定是鋒銳無邊、凶險異常的,一伺壓製不住,只能設法將其遁出體外……
他不禁冷汗涔涔,遍布四壁的刀痕,便是五年間,自師姐體內遁出的刀意。
只看到方才刀意破體而出的那般慘烈……他已然不敢再細想下去……這些年間,師姐究竟在忍受著多麽大的痛苦。
他終於明白!與此相比,他身上的羊角癲之毒,卻如疥癬之疾,又算得了什麽。
蘇赫長歎……
這便是佛門的無畏。
這便是大慈悲胸懷。
如金剛經中佛陀所言,師姐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向眾生行布施……
他深深的敬服。
“師姐這些年,忍受刀意之苦,歷經磨難……卻又要折損修為替我療傷……如今,卻再也壓製不住這殘留的刀意……這……”他的聲音越發的低沉,百感交集,他已經無法言說心中的愧疚之情。
然則,此時靜賢師太的面龐上,卻流露出旁人未曾見到過的暖暖笑意,“我自心中有數,你莫要妄言多想……這世間從來都是禍福相依,於我是苦,於你卻是難得的機緣。若你能從這刀意中領悟到北刀畢生修習之精髓,那麽有朝一日,以你之身,能救萬民於水火,那豈不正是黎民之福?”
救萬民於水火?
哪裡的萬民,又是何處的百姓?
蒲類生靈塗炭,他的族人覆滅與鐵蹄之下,誰人前去搭救?
師尊葬身火海,哈爾密王城連同上萬臣民慘遭火焚!誰人又曾慈悲?!
蘇赫抬眼望去……
靜賢師太,不知何時早已離去。
唯余他一人,在這深山石室之中。
……
自穹頂石隙間灑落的日光,已近黯淡。
石室內,反倒更明亮了些。
石壁上鑲嵌著不可數計的晶石,此時輝映著淡藍色的熒光。
蘇赫拎起那把劈山刀,在方才靜賢師太盤坐的蒲團上坐定,一樣的方位,同樣的朝向。
劈山刀,橫置在他身前。
“空有形,實無意,不過是照貓畫虎,絕非修習之道。北刀的刀意,經這許多年我閉關消磨,隻斷離出一縷。這一縷,刀意宏厚依舊,然則凶戾霸氣盡消,已渡於你體內。以你如今的修為,揣摩之下恐怕仍有幾分凶險……所以是機緣,亦是淬煉,能悟多少全看你個人心性了。”
靜賢師太最後說於他的這一句,蘇赫思忖良久。
他仔細運度內息,奇經八脈間一寸寸的搜尋……師姐渡於他的那一縷刀意,卻無處可尋。
仍有幾分凶險?
他找都找不到,又何從淬煉,談何機緣……
不知過去了多久。
蘇赫放棄了搜尋。
他輕闔雙目,回憶著方才刀意自靜賢師太肩頭破體而出的那一刻。
片刻後,他猛然舉目,望向穹頂之上,那一道最新出現的刀痕。
時間和空間上,他想要竭力去複原這一刀。
他決意,要追尋著那一縷刀意,去複原這石室之內,那千百刀的始末。
……
自他坐下去。
待他複又起身。
已過去了三日。
蘇赫一咧嘴角,無聲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終於找到了。
……
嚴府深宅。
曲徑通幽,繞池塘,傍假山,盡頭便是林間茅舍。
豆油燈盞,昏黃的燈光下,嚴府大管事嚴青山正在堂間躬身回話。
“李管事,一向是得用的。這些年出府辦事,很有些章法,還從未失過手。”
茅舍並未鋪設地龍,沒有碳盆,甚至連個暖手的溫壺也沒有……忠襄公嚴守臣,喜冷不耐熱,他一向認為寒冷令人清醒,也有益於思考。
雖是暖冬,夜晚他常來的這間茅舍裡,也能把人凍個透心涼。
嚴青山顯然對此再了然不過。這茅屋裡夏熱冬寒,在這裡一年四季也沒幾天舒坦時日,國公之所以時常在此處議事,一是這裡僻靜,周遭情形一眼便可望盡,再就是國公最忌囉嗦,在這沒人願意多呆上片刻的茅屋裡,顯然便不會有人太過囉嗦。
冬去春來數十載,便就是如此。
國公駕前,嚴青山卻也不好穿上厚厚的毛裘。國公嚴謹,是以他也不敢去做那棉袍裡套皮坎的小伎倆。
冬夜的冷風,穿堂而過,嚴青山此時腦門上卻冒了汗。
“多少時日了?”
“回老爺,自李管事的最後一封回報算起,已有月余。”他用袖筒擦了擦額際,改口道,“三十五日。”
他給出了準確的天數。
國公向來不要模糊的答案。
他接著稟道,“李管事……至今音訊全無……”他偷望一眼國公,這一回連帶著後脊梁都冒了汗,終是一咬牙,“連帶著神武軍陌刀營的兩標人馬……也……”
靜候了數息,堂間一片死寂。
嚴青山沒有等到國公的任何回應。
他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心下明白,這下麻煩大了……
國公爺是怒,是叱,是責罰,那還好些,都是對事而言……一伺國公爺那裡久久沒有了響動,那便是對人不滿了……
國公爺不滿,對嚴府大管事嚴青山而言,天底下便沒有比這更大的麻煩了。
堂前隻聞嚴青山粗重的呼吸聲。
“最後一封回報,是自何處發來的?”
只聽得這一句話,嚴青山不由得暗自長出了一口氣。他心懷感念的抬眼望了望國公身側站立的那個年輕的身影,“回二公子,懷化關,李管事自懷化關發回的。”
“他可有說,當時在那邊是做何安排?”嚴守臣二子嚴俊卿接著問道。
嚴青山趕忙自袖筒中取出單獨抄就的密函,雙手捧至國公近前……
這封密函,他收到當即就轉呈國公爺最為看重的幕僚張景文和二公子看過,此時提及此信, 他明白二公子這是在救自己,心下不由得承情之至。
嚴守臣隻擺了擺手,絲毫不欲看那份密函一眼。他不動聲色的緩而開口,“俊卿這是在與他唱雙簧不成?”
嚴俊卿趕忙轉身至嚴守臣面前,與大管事一同躬身言道,“父親,孩兒不敢。”
嚴俊卿湊近一步,也不待大管事言語,便自稟道,“李管事的回報,早先便已看過……”他抬眼望了父親身後暗處的張景文一眼,“此時提及,是欲與大管事一起再過一遍,唯恐其間或有遺漏。”
既然二子如此說道,嚴守臣顯然也不欲計較,“那便說說看。”
“父親,我觀李管事處事,算是妥當。”嚴俊卿朗聲道,“自他出府之後,雖有安排隨行的兩標陌刀衛,他還收攏了拜火教沈宜修與旗下兩位堂主,數十號教中好手。陌刀衛均是精心挑選,陌刀營校尉鄭東的身手在軍中也是數一數二……這般戰力,按理說,應該是夠用。既然到了此時,還是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他搖了搖頭,“照我看來……這幫人怕是栽了。”
嚴守臣衝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問嚴青山,“可探得蕭仲康那邊,派了些什麽人去接應?”
大管事嚴青山,只是埋頭不語,卻是答不上來……
他們對輔政王府嚴防死守監察周密,卻根本就未探得這蕭仲康究竟是派了什麽人去。
咬咬牙,老爺既然問,那他必須答,嚴青山吱嗚著說道,“那輿圖處……始終是裕親王一脈……便是那輿圖處掌圖右使,自北狄拿了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