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向導司為此人派出掌圖右使遠赴北狄……孩兒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誰?此事蕭仲康嚴防死守,如此機密,父親又是何以得知?”
嚴俊卿頓一頓又問,“此人既然如此重要,父親怎麽會默許大管事只派出李管事和區區兩標陌刀衛前往截殺?”
他再問,“白方朔治下甚嚴,此二人於懷化關安然而過,且不說這其中蹊蹺,按常理說若要截殺此二人,李管事必定會將地點選在邊關轄境左右……然則這位白將軍,至今卻沒有一星半點的消息傳來……”
茅舍內,豆點油燈,一派昏黃。
“問完了?”嚴守臣沉聲道。
“聽聞萬佛寺最近來了一個人,據說此人是北狄蒲類穆松王四子……這個蘇赫是不是就是父親要拿之人?”
嚴俊卿話音未落,嚴守臣卻一扶桌案,霍然起身。
一絲寒風透堂而過,燈火隨之一黯。
嚴守臣面色冷厲,此時身在堂間站定,茅舍間頓時溫度劇降。
“你問的很好,說明你用心了。”他踱開一步,負手立於窗前,似乎在細嗅這冬夜裡的那一縷寒意,“只是你好像已經不記得,我曾經說過,此事嚴禁你插手。”
“父親……”嚴俊卿一愣,急著想要分辨些什麽,話語卻被嚴守臣打斷。
嚴守臣隻一抬手,冷聲道,“你既然無心仕途,一心武學,這些年少在家中,此次回來有時間就去多去陪陪你母親。”
“父親!”嚴俊卿面頰上的腮線不住的抖動著,他頹然道,“我就究竟做錯了什麽!”
似乎根本不耐看他一眼,嚴守臣背著身揮臂一指屋門,“出去。”
這場間瞬時突變,嚴俊卿卻根本就未料到。他只是問了心中所疑,想就此事的前後諸端事宜向父親了解清楚,以便做出判斷。
卻為何他提及這位穆松王四子,父親會當即惱怒至此?
他不明白。
他呆望著嚴守臣的背影……
隨即他便了然,父親顯然根本就不打算要他明白。
半晌,他那年輕的面龐上浮現卻浮現一絲難言的笑意,只是搖了搖頭,也不再言語,衝嚴守臣深施一禮,便轉身推門而出。
抬眼望見自屋內的陰影處踱出的張景文衝自己擺了擺手,嚴青山甚至不敢再看嚴守臣一眼,便也急忙起身,隨著出了屋門。
……
人去,茅屋裡似乎更冷了些。
“嚴公,”張景文看著嚴俊卿二人淡入夜色中的背影,低聲道,“二公子心思縝密,做事勤勉,實在上佳……”
並不欲回應他這句話,嚴守臣於屋內踱過幾步,複又坐下。
少傾,他方才淡然道,“觀我嚴氏今日之勢。有某之兄長總督甘陝,又有峻傑坐鎮渝川,隻他二人便可保我大夏西南半壁無憂。又何須俊卿光宗耀祖。他為人好高騖遠,如此心性如何能叫人放心……且在家中斂一斂性子吧。如若不成,隻願他安穩度此一生也便罷了。”
張景文只是微然一笑,“此事非同小可,盤根錯節,諸多掩伏多時的勢力在其間往複輾軋,更牽扯到皇室舊事……嚴公對二公子的回護之意,應該的。”
嚴守臣默然不語。
張景文轉至嚴守臣座前,“嚴公,那穆松四子現如今萬佛寺中……是不是……”
嚴守臣凝神蹙眉,若有所思。
“尚不能妄動。”片刻後,他方才言道,“既然俊卿都已知曉此人已到了京城……想必不止是蕭仲康,
甚至聖上……也已然是知道的。” “這位喚作蘇赫的蒲類四王子,究竟是不是輿圖處拿回的那個人,還是要摸摸清楚的。”張景文捋著頜下幾縷稀髯,輕聲道。
抬起眼瞼,望他一眼,嚴守臣道,“是,或者不是……重要麽?”
張景文略一思忖,深以為然的點頭應道,“嚴公所言極是,自然是聖上說他是,那他便是。”
“既然聖上處心積慮,不遠萬裡查訪此人。既然蕭仲康處心積慮要讓此人赴京……即便他真就是當年素倫良娣之子,蒲類族滅之際尚能得脫……”嚴守臣冷笑一聲,“又如何?!”
“嚴公這是在兵行險著……”
“景文差矣。”嚴守臣緩緩搖頭,“兵行險著的卻不是我。”
……
“這許多年過去,如今看來,聖上似是回過味兒了。”嚴守臣盯視著那一盞油燈,一字一頓的言道,“世人皆知是我與蕭仲康孤注一擲保扶他上位,然則……他若真是一無是處的閑散皇子,斷然是扶也扶不到聖位之上的……時至今日,回想當初……究竟是當年我們選擇了他,還是他選擇了我們……”嚴守臣那似乎從無表情的臉面上,嘴角泛起一絲自嘲般的笑意,卻黯然的搖了搖頭。
張景文雙目圓睜,他卻未料想到嚴守臣怎就忽然提起了當日的從龍之事……
涉及天家秘聞,他一個閑散幕卿怎敢妄議。
隻痰嗽一聲,張景文那枯瘦的手指,似無意的在窗欞上輕輕叩響了兩下。
窗外林間,依稀掠過一片暗衛衣襟撩動的微弱聲響。
隨即,這冬夜中的風,都好似瞬時停了。
見張景文反應如此謹慎,當即便作下諸般安排,嚴守臣擺了擺手,“無妨,只是隨便聊聊。”
起身踏至窗前,嚴守臣索性伸手推開了窗戶。
月色皓潔,輝映的茅舍外的林間一派銀白之色。
“坐擁天下,又能寄情於詩畫間。閑則獨上摘星樓,悼念心愛之女子……如此,難道不是遂了他多年的心願?朝堂自有我鞠躬盡瘁,保大夏社稷,如此傳君臣百年佳話……這樣,難道有甚不妥之處?”
“主公……慎言啊……”張景文幾縷須髯抖動著,面露焦急之色。
他已是斷然不敢再聽下去……
“慎言?”嚴守臣望著林間月色,森然道,“怕就是我慎言的太久……蕭仲康姓蕭,這不假,著其輔政王之位,牽製於我也是應有之意,我自當受之,對此毫無怨言。可他,卻在那高牆之後拒不臨朝!讓世人視我為竊朝綱之碩鼠,毀社稷之佞賊……久不立秦王太子,卻私底下著人遠赴域外查訪那無稽之徒……”
“主公……主公!”張景文聞聽至此,已是冷汗涔涔,連聲呼喊道。
“所以……”嚴守臣拖長了聲調,啪!合上了窗欞,回身言道,“兵行險著的,不是我。”
張景文終於長籲了一口氣,暗自擦拭著額際冷汗。
他左右看去,想要奉一杯茶給嚴守臣,方才想起此間從不置茶具,甚至溫水也無。
“如今,倒要看看蕭仲康會如何做。”他試圖轉移話題。
嚴守臣淡然道,“蕭仲康手裡原本並沒有底牌。”
“誠然。”張景文點點頭,“三位皇子,獻王蕭逸體弱多病,已近廢人,當年巫蠱案已為聖上所厭……五皇子年歲尚淺,懿貴妃家中單薄無勢可借……蕭仲康手裡確無扶保之人。照這麽看,這位穆松之子……”
“哼!這位不知所謂的域外狄蠻之輩,便是聖上送於蕭仲康的一手好牌。什麽素倫遺孤,臆造出半塊鐵牌……究其種種,隻為牽製於我。咱們這聖上,這些年還真是大事從來不糊塗,當真是好算計。”嚴守臣此時的言語間,已顯寒意。
“主公的意思是……”
嚴守臣用手指撩撥著油盞的火苗,似乎在體味那豆丁點大的火苗間灼熱的溫度,他的聲音壓的極低,“聖上要在天祈台祭天祈雪。”
“祭天祈雪?”張景文疑惑道,“這還要祈雪?那欽天監的張天師,不是祈雪不利才被腰斬於市?”
緊接著他猛一抬眼,他忽然意識到嚴守臣話語間的要點所在,“祭天?!聖上親祭?”
滿意於自己這位西席的敏銳,嚴守臣微點下頜,“聖上這便是想要在世人前露一露天子的臉面了。”
若有所思的輕捋須髯,張景文在屋內踱了幾步,隨即微微一笑。笑容間,卻有一絲狠戾之意。他已了然嚴守臣的話外之音。
手撚頜下稀髯,張景文若有所思道,“這張天師……素來在蕭仲康府中走動, 聖上這一道旨意實則便是抽在輔政王的臉面之上……是以此次祭天祈雪,咱們這位裕親王斷然不會太過熱心,定要置身事外……”
他忽而轉身向嚴守臣問道,“主公,聖上祭天之時,這一應出宮儀仗事宜由誰主事?”
嚴守臣冷冷言道,“某自然不會插手其間,按製應由禦前侍衛統領……”言已至此,他目光一凜已知張松張景文之意。
禦前侍衛統領一職空缺久矣……他與蕭仲康就此職位屢諫數人,皆被景帝駁回……
這祭天之舉,國之大事,帝君出宮的大駕鹵薄、鑾駕儀仗準備起來談何容易……尤其是聖駕周遭的隨行護衛……
“老朽早些年便向主公提議,蕭仲康早就該……”張景文自袖筒中露出手掌,雲淡風輕的做一個推刀之勢,“既然祭天之時,一應護衛儀仗如此空虛……”
“景文實在某之奇佐。”被張景文洞察心機,嚴守臣毫不意外,他甚為感懷的拍了拍張景文的肩頭,“早先不欲殺他……是我願意等。縱觀史書,天地間最為殘酷的絕非刀兵之利,而是這光陰如梭……當年司馬懿韜光養晦硬生生耗死魏蜀吳一眾豪傑,終成就宏圖偉業……”
張景文唏噓道,“主公還是要慎言啊……本無那份心思,何苦拿這竊魏之徒自喻之……”
“不錯!某從來也隻願作一位直臣,隻待秦王得太子之位,再扶保他幾年登上帝位,便也就是某隱退之時……所以我一直在等,也願意等。然則,看來是他們不願意讓我繼續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