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蘇赫而言侍弄這些正是再拿手不過。羔子已是收拾好的,裡外拿鹽巴摸了一遍。可惜只有鹽巴,沒有一應所需香料,也隻好因陋就簡。
坑窩子裡收拾淨了,先墊枯柴,再鋪乾透的松枝,便引了火。頓時濃煙滾滾而起,任其火起不再管它。
蘇赫目測著坑窩子的深淺寬窄,找那結實的枝條捆好架子。直待得煙去盡了,柴都燒成了碳,微微尚余些明火之際,便在坑窩子裡架好了羔子。
先是胸腔朝下,烤不多時,待得明火燃盡,只剩紅碳,蘇赫火候拿捏的正好,將羔子不停的囫圇翻轉,四下烤得羊油滋啦作響,這才將胸腔朝上架穩了,蓋上了厚厚的枯枝樹條。
翻起大塊的草根土坯,重重壓上。
這一通折騰,蘇赫不過信手拈來,做的極為仔細。都侍弄好了,這才拿袖子摸一把臉,伸手試試坑口透出的溫度。
三叔爺始終瞪大了眼,饒有興致的緊跟在一旁看蘇赫忙活,“這掩蓋的如此嚴實,卻如何得知羊已烤好?”
蘇赫靠坐在樹根上,歇口氣兒,“老伯,早呢……這坑窩子烤羊,可急不得。這羔子小,也得至少一個半時辰,啥時候這裡都聞到香味了,就差不多了。”
“嗯,有道理。好食就得是慢功夫,不急不急。”言罷,他在蘇赫旁側也找個樹墩坐了。
子峻自然是極有眼力界,少年郎人也勤快,在蘇赫的指使下跑去一旁四下翻撿些枝條,要將坑口再壓的嚴實些。
蘇赫眼角一瞥,看這老爺子隻這隨便一坐,卻是四平八穩,頗有幾分金刀立馬之勢,便似隨意的問道,“不知老伯如何稱呼?”
“呵呵,小友若隨著子峻,喚我聲三叔爺也就是了。”他中氣十足的朗聲道。
見他不欲告知名諱,蘇赫便也不再問。
“子峻一時興起跟我提起過,說是吃了你燜烤的不知什麽鳥,卻是他從未試過的好滋味……對了,你這種燜烤之法是來自北狄?”
“也算不得燜烤之法,在北狄我們一般是用枯草和泥砌一個土包……”蘇赫用手比劃著形狀,“也可以在地下挖一個窩子,這麽烤法的話,上面是鋪蓋上羊皮……”
“小友是北狄人?”老者看著他問道,似乎更關心他來自何方。
“蒲類。”。
老者望向蘇赫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卻拉長了音調,他似思忖著,緩言道,“史書記載,數百年前,北狄疆域西至蔥嶺,東至東海,莫大的版圖。後來北狄蒙真部異軍突起,一場大戰將北狄可汗擊退至阿爾泰山脈以西……據說最後一位北狄汗便是在蒲類湖畔病故身亡。可笑那蒙真原本不過是北狄部族,卻為了繼承所謂金帳汗國的正統,南北兩部多少年打得不可開交……”
一邊說,他一邊凝視著蘇赫,“小友既然是蒲類族人,老朽想問問,不知那穆松王可是北狄汗的血脈?”
見這老者對北狄的變遷竟然如數家珍,蘇赫心下詫異,開口便要編一套說辭隻想著推諉過去便罷,卻不知為何,許是這老翁頗有些慈眉善目,他穩住心神,一五一十的說道,“家父從未跟我提及此事……所以,我是真不太清楚。”
老者聞聽蘇赫如此說道,眉峰一展,正襟端坐道,“小友竟然是穆松王后人……不知,可否告知是穆松王第幾子?”
“四子,蘇赫。”
他當即起身,“蒲類四王子當面,老朽失敬了。”
蘇赫也隨即站起身來,
“如今不過破家無族之人,實在當不得……三叔爺,您坐。” 老者凝視著蘇赫,歎了口氣道,“是了,老朽也聽聞……蒲類慘遭滅族,偌大的蒲類牧原生靈塗炭……”他話鋒猛然一轉,沉聲道,“卻不知四王子,可知曉這是誰人的手筆?”
蘇赫當即一怔。
這位子峻的三叔爺,言語間話鋒實在轉的太快。蘇赫一時間無從揣摩他這麽問的意思。
如果順著他的意思,蘇赫顯然要問,難道你知道屠滅蒲類是誰的手筆?
蘇赫卻在暗自揣摩,那麽他面前這位老者又是誰?
然而不管他是誰,蘇赫心裡明白,他不能再陷入自己無法掌控的泥潭。
這一路來,他所經歷的一切……到此時,他舊疾盡除,不用太久,他便會有邁出自己路數的底氣,他不急,他也不能急。
於是他只是笑了笑,“知不知道,現在對我而言,已經不再重要。”
“哦?!”這個回答,卻大大出乎這位老者的意料,他不禁重重的點點頭,“很好……”他立即換做極為謹慎的口吻言道,“照這麽說,敢問對四王子而言此時重要的卻是何事?”
蘇赫用下頜點了點不遠處那扇蓋嚴實的坑窩子,“老伯等的難道不是這隻烤羊?這自然便是此刻,最要緊的事兒了吧……”
老者一愣,隨即便仰天長笑,“哈哈!有理!”
蘇赫緩緩靠坐在樹根之上,“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只有羊知道……”
“妙!此話甚妙!”老者大點其頭,從懷中掏出個扁玉壺,拔出壺塞,頓時酒香四溢,“隻為這一句,當浮一大白!”
他仰頭飲下一口,將玉壺遞與蘇赫……
小小玉壺,酒不甚多,好在此時二人皆無豪飲之意。
來回流轉之間,聊些京城景物,北狄風光,便過去不少時候。
……
子峻不知何時便轉了回來,他細細密密的將松枝鋪在坑口,蹙鼻嗅了嗅,“好香啊……蘇大哥,可是可以吃了麽?”
微微熏醉,正是再舒坦不過,蘇赫伸了個懶腰,“再等等,急不得。”
蘇赫晃了晃空玉壺,遞還在老者手中,試探著問道,“三叔爺今日到此,怕不是只為了這坑中的肥羊吧……”
老者目中精光一閃而逝,微微點首,酒色未酣他的聲量中卻充斥著難言的豪氣,“老夫蕭仲康。那麽此刻蘇赫小友便應該知道我為何會在此處。”
蘇赫聞言大驚!
當即自地上一躍而起……然而,他卻並未失色。
雙眼園瞪著面前此時盡顯無邊氣勢的蕭仲康,良久無言,蘇赫終又緩緩坐回原處。
“哦?!”蕭仲康對蘇赫這番作態,心下大為感慨,此子胸中竟有如此城府!他禁不住開聲問道,“你難道沒什麽想問老夫的?”
蘇赫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緩緩的搖頭,誠然道,“有太多疑惑,然而卻一時間不知道該問些什麽了。”
他隨即四下望去,“既然裕親王親身駕臨……是不是此時就要將我拿回王府?”
“三叔爺?”子峻尚不知此間發生了些什麽,他忽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去撿些柴枝,怎地回來之後此二人言說些什麽他竟然已經壓根聽不懂。
大手拍拍子峻的肩頭,蕭仲康衝他笑笑示意無事,轉而對蘇赫言道,“無需。只要你到了京城,就很好。”
蘇赫眉峰緊鎖,他愈發的不明白,“既然王爺費勁周折將我自北狄拿來此處……結果就此輕輕放過?”
蕭仲康面帶淺笑,竟似不屑道,“老夫不過動動口角而已。就像嚴國公也不過彈指一揮間,蒲類便即刻灰飛煙滅一般……些許小事對吾等而言,根本無需費心亦不用竭力,何來費盡周折一說。蘇赫謬矣。”
蘇赫當即面色煞白!
誠然!
似蕭仲康、嚴守臣兩位天朝巨擘,確可輕描淡寫間便決人生死,決萬人生死……在他們面前,蘇赫確就像那掃帚下的螻蟻一般渺小輕賤。
莫由來的,一股甜膩的腥氣湧上嗓吼間……蘇赫重重的咽下……
他竭力的調整著氣息的節奏,腦海中一遍遍的流轉著經文,他不敢動。
他知道,此時自己只要稍一動,那羊角癲便會即刻襲來。
他仍然掙扎著道,“那麽,王爺今日駕臨此地,便是來專程羞辱來於我麽?”卻又勉力的自嘲笑道,“怕是即便羞辱也是不屑的吧……”
蕭仲康只是牢牢盯著蘇赫的一舉一動,緩聲道,“雖然是老夫將你拿來京城,然則想要見你的卻並不是我。”
“是誰?”
蕭仲康僅是笑笑,卻不欲就此作答。
“便像這烤羊,火候到時自然會熟。如你所說,即為肥羊,便要有被架在火上炙烤的覺悟。”蕭仲康起身撣一撣衣袖,“一壺薄酒,老夫略盡地主之誼,亦算是為你接風洗塵。你好自為之,他日如能相見,老夫這裡另有一番言說……屆時且看你蘇赫夠不夠資格站在老夫面前了。”
懵懂間,子峻聽得迷糊,然而以禮持身大人說話他不能插言相問的,至此時方拉一拉蕭仲康的衣袖,“叔爺,這羊還未吃呢……”
蕭仲康笑曰,“這本就不是我的席面,看客觀其色嗅其味,便足已矣。”言罷,朗笑數聲, 那高大壯碩的身姿擺動間,蕭仲康腳步沉穩,踏山而去。
……
饕餮美味,終有盡時。
一隻烤羊,蘇赫與子峻分而食之,然而此時二人均覺得好似少了些什麽滋味。
蘇赫看著子峻問道,“你在家裡排行老幾?秦王蕭曜是你二哥?”
“唔……”聽得蘇赫發問,子峻緊嚼幾口,妥妥咽下方才開口答道,“二哥正是秦王。子峻行五。”
蘇赫了然,“五王子殿下。”
子峻慌忙起身,衝蘇赫又複一禮,“蘇大哥切莫如此,我如今並未有任何分封,當不起殿下。”
他二人複又坐下,卻再無前日,二人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均好似花貓一般相視而笑的自在了。
“子峻便住在東山的湯泉宮?”蘇赫問。
“正是。母親畏寒,是以冬日總會在湯泉宮的溫泉將養一段時日。母親返回宮中之時,言此處煦暖幽靜,留我在此地讀書。”
食畢,蕭子峻略有些躊躇的望著剩下整整半隻烤羊,思忖再三,還是向蘇赫問道,“蘇大哥……這半隻……”
“你要不要帶走?”蘇赫衝他笑了笑。
慌忙又施一禮,子峻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想帶回給湯泉宮的侍衛們嘗嘗,他們陪我在這山裡也頗多辛苦……”
蘇赫不由得頗感詫異,他暗自觀瞧蕭子峻的面目,並無絲毫作偽之嫌,便知他此言確發自內心,絕非禦下之術。
半隻烤羊,用剩下的蒲葉仔細包好……
山坳間便響起了陣陣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