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睡吧,這裡有我就行的。”伸手探了探可兒的額頭,燒已然是退了,蘇赫在床前向儀容言道。
畢竟夜已深,呆在蘇赫屋裡終是不便,儀容探過身瞅了瞅病榻上的可兒,正在恬靜的睡夢中,粉嘟嘟的面龐上確是潮紅漸退。
她左右看看屋內,“我再拾些碳來。”
“去休息吧,這幾天照顧可兒,你也是太累了。”
待要抬手捋一捋長發,她這才意識到早已是頂戴僧帽,從前及腰的三千愁絲不再……
於是纖纖素手便僵在頸側,儀容側了側身,猶豫再三,終就問道,“師祖叔識得……孫善喜?”
見蘇赫面現遲疑之色,她輕聲解釋道,“那日裡,在屋外偶然聽到師叔祖說……刀法是孫善喜教的。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轉瞬,卻又頹然的搖了搖頭,“算了,也沒什麽,同名同姓的也不一定的。”
蘇赫在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凝神看著她的臉龐。
儀容見狀趕忙微微側過臉,素手抵在泛起一絲紅霞的面頰前……旋即又放下了手,大大方方的讓蘇赫瞧個仔細。
孫善喜……
那從來佝僂著腰身,皺巴如枯柴的老孫頭?和面前這個身條高挑,面若淨桃的儀容……
“你問的是……自刑部流放域外的老孫頭?”蘇赫有些拿不準。
“嗯!”儀容那雙鳳眼,頓時一亮,“對的。”
“儀容,你的俗家名字是……”
“孫月娥。”
蘇赫不由得一愣,“老孫頭……我是說,孫善喜是你什麽人?”
“爺爺。”
蘇赫不禁大張著嘴……愕然不已。
林靜姿正是用這位身陷教坊司為官妓的孫女,令老孫頭反了水……
照此說來,他武功盡廢,身中羊角軟筋散……卻都與這孫月娥脫不了乾系。
蘇赫心中不由得一歎,那一刀他不怪老孫頭,自始至終即便他從此身陷囫圇,他也從未記恨過老孫頭……那也畢竟是一個可憐之人……
現如今,老孫頭的孫女盡然就是儀容,居然就在自己的面前,真可謂天意弄人竟有如此巧合!
“認識。老孫頭流放邊鎮之後,輾轉來到我浦類族中……確如那日我與師姐說過的,老孫頭是我的刀法師傅。”蘇赫撿要緊的簡說了幾句。
“他……還在蒲類?還好麽?”儀容緊聲問道……隨即,她面色一白,猛然想起,師叔祖的族人已經被屠盡了,趕忙慌亂的說道,“對……對不起,我忘了師叔祖的族人……已經……”
“孫老……在那之前,便已經不在人世。”蘇赫心中不忍,便謊言道。
儀容的神情隨即一黯,喃喃似自語,“他……也不在了麽……”
她的貝齒將下唇咬的近無血色,聲音近不可聞,“爺爺他,怎麽走的……師叔祖可以給我說說麽?”
“這個……”蘇赫頓覺著隻這片刻,自己不知卻要說多少妄言……
看著楚楚可憐的儀容,他緩言道,“無疾而終。你爺爺他走的甚是安詳。”
儀容似乎長出了一口氣。
蘇赫看著儀容,遲疑道,“你怎麽到萬佛寺出家了?”
儀容的神色頹然,這其間,這過往的二十年,卻有諸多難言,無盡的苦楚……
一時間,卻又從何說起呢……是以,她也只是慘然一笑,搖搖了頭,“師叔祖也早些歇息……可兒,看著沒什麽大礙了。”
……
看著儀容不欲將自己的過往道出,
隻身步出屋門的背影,蘇赫無言的歎息一聲。 世事皆磨難,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渡化眾生之苦,便是佛陀歷劫悟道最大的夙願了。
火蠶蔫頭耷腦的伏在可兒的枕邊,似乎也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將它放進懷裡,小東西懶洋洋的沒了平日裡在蘇赫胸口上拱來拱去的精神頭。
……
蘇赫自石室回到寺中,從儀容口中方才得知,當日裡她們候在山門之外,誰也沒瞧見,火蠶忽然就自可兒手心裡蹦了出去。
可兒慌了,火蠶是小師叔祖的,弄丟了可如何交代!
儀容緊隨著可兒追了出去……
在一道並不深的山澗裡,翻滾出一條花斑大蟒。
可憐這條蟒蟲,並不想襲人,卻是在火蠶的追襲之下想要匆匆逃遁。
哪裡逃得出這小東西的毒手……肆意飲過蛇心之血的血蠶,得意洋洋立在蛇首之際,這條花蟒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可兒哪裡知道這花蟒的厲害,跑近了想抓火蠶回來,就中了花蟒臨死之際噴出的毒瘴。
好在寺中諸尼歷來便崇醫道,在這別院塔願寺裡也備有醫藥,救治之下,可兒也無大礙,留下儀容在寺中照料,靜賢師太諸人便回返了萬佛寺。
……
蘇赫替可兒掖了掖被角,盤膝在側,就欲打坐入定。
一隻小手,從被中伸了出來,拽了拽他的袖口。
“醒了?”蘇赫低頭看著她,握了握她的手,“要喝點水麽?”
“火……蠶……呢?”可兒蜷縮在被褥中悄聲問道。
“在呢。”蘇赫拍了拍胸口,“你好些了麽?頭還昏不昏的?”
“想……想和……它……玩……”
蘇赫不禁啞然失笑,“那也得等你好起來才能和它玩,現在你得好好休息才行。”
“師……叔……祖,不……喜歡……可兒麽?”可兒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露在被角處眨啊眨的望著他……
“喜歡!可兒很乖,很可愛,怎麽會不喜歡?”
咯咯,可兒開心的笑出了兩顆小虎牙,卻將小臉兒滋溜縮進了被子裡,“抱……抱抱……”
……
隔日晨。
天未亮,蘇赫便拎刀上山,打了大捆的乾柴扛了回來。
周身呼呼冒著熱氣,蘇赫明白,打熬身體是個慢功夫,急不在一時,卻也不可放松懈怠。
回到寺裡,已是天光大亮,他便看可兒活蹦亂跳的滿院子跑。蛇瘴易消,她的精神已經挺好。
蘇赫有些奇怪的是,那位從不說話的老嫗似也同淨念她們一起返回了寺裡?卻再也未曾見到。
……
儀容做的依舊是寡淡的粥飯,舊疾除盡蘇赫的食欲隨之變得異常的旺盛,總覺得怎麽也吃不飽。
“那條蟒呢?”推開碗筷,蘇赫尋思著問儀容,隨即想想卻不知道這玩意能不能吃,至少他在北狄是沒吃過。
“回師叔祖,當天就埋了……是要這蟒做什麽使用麽?”
“埋了啊?”蘇赫不無遺憾的說道,“那就不能吃了……”
“呀!”小可兒坐在他腿上,回身用小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他犯了戒律,趕忙提醒他道,“不……不……能……吃肉……有毒……”
“阿彌陀佛。”儀容聽到蘇赫這話裡意思,皺了皺眉頭,誦了一聲佛號。
蘇赫衝可兒擠擠眼睛,他看看儀容,“你儀容師姐是不能吃……”摸了摸可兒的頭髮,“咱倆這不還沒剃度麽。在我族裡像你這麽大的小姑娘,比如說阿南,一頓吃一條肥羊腿那是一點問題沒有。小姑娘不吃肉,怎麽長身體。”
想起阿南,想起她那銀白的長發,奇異的白瞳,蘇赫不禁又回憶起在草原上草長鷹飛的那些日子……
見到他有些失神,可兒拽起他的手,仰起小臉兒看著他問道,“阿……南?”
“唔,阿南,她有一隻金雕。”
“金……雕!”可兒的眼睛瞪起老大,她總是對各種動物都很有興致,雖然沒見過金雕是什麽樣子,但只聽這名字就覺得很威猛的。
“嗯……”蘇赫腦海中猛然想起兩個字,羊腿!算算時日,今天就是和那小子約好的日子。
蘇赫樂了。
……
蘇赫躥上了後山。
天色尚早,還未到午時,遠遠的蘇赫便看到山坳那邊的坑窩子旁,站著兩個人的身影。
少年子俊依舊是那一身合體的寶藍色箭服,袖口束的很緊,前襟下擺掖在腰間,看到蘇赫便有幾分雀躍的。
“蘇大哥果然守信之人。”子俊言語間,小大人似得,遠遠望見他便是躬身一禮。
“倒是讓子峻久候了。”蘇赫向他身旁的那位老者望去。
這位老者頭髮花白,面龐紅潤卻看不出具體年歲,顯然日常保養的很好。他身量高大,身寬體胖,著一身再平常不過的皂藍棉袍,漿洗的整潔平整,像是尋常街頭巷尾普通人家的不老翁。
“這位是家裡的三叔爺,聽我說起這坑裡烤羊的事兒,就要跟著一起來……”子峻笑著介紹道。
“不忙說這些……”老者笑眯眯的搓著手,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聽子峻說蘇赫小友有這土坑裡燜羊的手段……哈哈,年紀大了就喜歡吃這一口。就一起來了,唐突,實在唐突!”
見這老者面目慈善,言必先笑,蘇赫笑道,“這本就是人多一起吃才帶勁。”
這位三叔爺樂呵呵的在一旁揭開蒲葉裹著的羊羔,“你快來瞧瞧,都收拾妥當了……要說這肥羊也不稀罕,可要在冬日裡尋這幾個月大的羔子,也不容易。這土坑裡燜烤倒是聽人說起過,沒試過……今日的這頓口福,就看小友的手段了。”
說著話,他唇舌間已是口涎泛濫……顯然是一個資深的饕餮老兒。
蘇赫一眼望去,卻是大為滿意,“這羔子不錯,四個月大,肥瘦正好!”左右一瞧,在等他的時候,子峻他們已經撿了不少松柴枯柴,一旁放著引火之物,準備的倒是不差什麽。
蘇赫琢磨著羊羔的大小,“羔子不大,也得約莫兩三個時辰才能烤好……”
“不妨事……”“等得,等得!”這一老一少忙不迭的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