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倫一提韁繩,加快馬速,趕在巴蓋烏身側並轡而行。
他思忖良久,還是開口低聲道,“二哥……”
巴蓋烏側過臉,月光之下索倫那年輕的面龐上,布滿嚴霜,殺伐肅冷。不過短短數月,索倫在戰場往來廝殺,已經逐漸的沉穩,絕非當日蒲類族內那個愣頭小子了。
巴蓋烏衝索倫笑了笑,“怎麽,你也覺得我為先鋒有些不妥麽?”
“嗯。戰陣上,生死不過一眨眼……萬一……”
“呵呵,萬一如他們所說,我這先鋒官當先戰死?”
索倫不無憂慮的看著他,點點頭。
仰面望著那漆黑的夜幕,巴蓋烏長籲一口氣,“就這麽死了……那也是天神的意願,說明我巴蓋烏做不得這北狄可汗。”
“哥!”索倫低喝一聲。
巴蓋烏又笑了笑,回顧左右,身前身後的侍衛紛紛扯拽韁繩,拖後一步。
巴蓋烏這才湊近索倫低聲道,“登上汗位之後的第一戰,我就避戰不前,讓旁人怎麽看?我難道貪生怕死麽?服,要讓他們服在心裡。往日裡身先士卒,那是巴蓋烏勇武,不是北狄汗無畏……我這麽做,你可懂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我的汗位是打出來的,是一刀一箭拚殺得來的。你也算是歷經沙場了,自然明白,既然要戰,是先鋒是後隊……如果真打到要戰死的程度,在什麽位置能有多大區別?不過是早死一刻,晚死幾分罷了。我們如今還能退麽?”巴蓋烏目視著前方空無一物的雪原,緩緩說道,“既然身為可汗,那麽從今往後,誰都可以退,唯獨我不能。”
抬臂止住索倫的勸說,他沉聲道,“阿爸就是這麽做的。”
索倫聞聽雙目一眯,緊緊握了握手中的那張阿爸穆松為他打製的強弓,“明白了,二哥……大汗!”
巴蓋烏不由得心下霍然,縱聲大笑,重重拍一拍索倫的肩頭,雙腿一夾馬腹,“跟我來!”
……
歷經數戰,如今的巴蓋烏騎軍已經深諳夜間突襲之法。
要麽深夜,要麽黎明,他們習慣於在正常人熟睡之際發動攻擊,屢建奇功。
一夜行軍。
至此時,遙遠的天際邊已經微微泛白。
即便是阿南早就將金子探得左賢王部所在描畫清楚,北狄大軍抵達巴彥圖河畔之際,依舊被眼前看到的一切震驚了。
此處距離阿爾泰山脈不過兩百裡,積雪卻是微薄。
寬闊的巴彥圖河早已封凍,好似一條玉帶蜿蜒橫亙於莽原之上。
就在巴彥圖河北岸……
晨曦的薄霧間,漠南蒙真左賢王部,高低的帳房星羅棋布,竟然東西延綿十數裡地!
要論縱深……巴彥圖河南岸地勢稍矮些,這一眼望去,鋪開的帳房竟然看不到盡頭……
巴蓋烏也是愣在當場,他還從未見過規模如此巨大的部族。
一時間,北狄大軍竟有些茫然無措,好似面對一張巨大的肉餅,根本不知該從何處下口……
隻粗略算來,左賢王部族怕不下數十萬眾?!
巴蓋烏當即心中一寒,幸虧他率大軍前來……如若沒有別樣心思,任哪個草原部落也絕不會在冬季聚集如此規模龐大的族眾在一起。果如顛不停所說,這裡根本就是左賢王大軍的集結地!
此時他的眼前一片沉寂,諾大的左賢王部尚在睡夢之中。
駐地周遭零星的崗哨,警戒松弛,
輕而易舉的就被逐一拔個乾淨。 如此……
機不可失!
巴蓋烏當即聚攏眾將,調整方略。
後軍繞行巴彥圖河北岸,自北向南進擊。左右兩翼自東向西鑿穿,隻留下面向大山的西面作為缺口……
往西便是無邊的雪原和延綿千裡的阿爾泰山脈,他們即便逃,也是死路一條!
……
天際微明。
朝霞初現。
一股股喘息間粗重的白氣,在冷冽的寒氣裡是那樣的清晰。
巴蓋烏的五千先鋒軍,自巴彥圖河南岸次第排開。
嗒。
嗒嗒。
嗒嗒嗒。
強弓在手,一隻隻箭羽搭在了弦上。
箭頭明暗忽閃著火光,火箭!引弓待發。
所有人皆在等。
自巴蓋烏身後,一面碩大的黑旗乍然豎起。
如今這面黑旗,金漆金杆,滾著金邊,在晨光中爍爍生輝,烈烈而動。
他高舉在頭頂的手臂,伸開的大手,猛一握拳。
嗖!
索倫當先一箭,向著居中那頂巨大的金帳激射而出。
隨即弓弦雷動,全軍便是一輪箭雨。
嗖!
又一輪。
嗖!
再一輪!
三輪火箭之後,黑旗揮舞間緩緩順著巴蓋烏猛然揮下的手臂向前方倒下……
那便是全軍出擊!
當先一騎,正是巴蓋烏!
戰刀寒光一閃!
他胯下戰馬人立而起,長嘶一聲如龍吟,隻一個虎躍,便如一道閃電般衝了出去。
……
漠南蒙真左賢王,周身上下不著一縷,隻來及披一件貂袍,尚無暇縛緊束帶,敞胸露懷的拎刀衝出了後帳。
這位左賢王看著不過三旬年紀,生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倒是勇猛,揮刀劈倒了兩名闖進金帳的悍卒,乍開雙臂護著身後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猶自衝著不斷湧進帳中的北狄騎勇罵罵咧咧的不知叫嚷著什麽。
自睡夢中驚醒,直到此刻,他尚鬧不清楚襲來的敵人到底是誰……
撥開身前貼身護衛的侍從,巴蓋烏不慌不忙的整肅戰袍,抬步來到他的面前,冷冷的端詳著這位叱吒蒙真草原的左賢王。
他卻渾然不懼,迎著巴蓋烏的目光,他細眯雙眼仔細打量,來人他確實不認識……
隨即刀尖一挑,他大罵道,“你他嗎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到我這裡撒野!知道這裡是什麽地方?!”
巴蓋烏伸臂擋住當即就要闖上前去的鐵佔,只是一言不發的看著他。
“行啊!小子,眼神夠狠!”他用大拇哥指著自己,挫著牙花,不屑的言道,“知道我是誰?!夠膽就告訴我,你是誰的部下,說!漠南王庭那頭豬,是不是你的主子?還是右賢王那孫子?!”
巴蓋烏不動聲色的抱起雙臂,冷哼一聲。
索倫早就不耐,這一路來他已經殺紅了眼,聽到這左賢王嘴裡始終不乾不淨的……一步踏至近前,長刀一抬,擋住左賢王冷不丁捅來的一刀,順勢就要一刀揮下……
“索倫。”巴蓋烏沉聲道。
身形一頓,這一刀當即止住,索倫張開大手,掄圓了就給了這位左賢王一個響亮的大嘴巴,“你嘴裡放乾淨些!”
一聲驚呼。
他身後的女人捂著嘴驚呆了。
她還從未知道,這天底下竟然有人膽敢抽了這昊天般偉岸的男人一個耳光……
左賢王倒也光棍……他還有暇回身安慰她一聲,沒事兒……
側過臉,當著帳中如狼似虎的一眾人等,一努嘴,噗!血跡中混雜一兩顆被索倫一巴掌抽掉的牙齒,吐在了地上。
也不擦拭嘴角的殘血,伸出一根食指,他指點著索倫,獰聲吼道,“你死了,你小子死定了!等著我,定將你挫骨揚灰!我滅你一族!”
滅族?!
這兩個字,活生生就是索倫今生今世的逆鱗!
他怪叫一聲,當即就要抽刀再上……
巴蓋烏抬步擋在他的身前。
見到巴蓋烏上前,鐵佔朗聲道,“看清楚!這位便是北狄可汗。天神的後裔。天山牧原守護者。北狄諸部的共主。草原第一勇士。徒手獵熊者。蒲類穆松王次子。巴蓋烏!”
巴蓋烏?!
聽到這個名字, 左賢王心裡方自真正的一驚!
他簡直不可置信……
“你……”他使勁晃了晃腦袋,昨日的宿醉此時好似方才警醒,“你怎麽來了?!”
他集結麾下所有部族,在這巴彥圖河畔駐扎過冬,為的就是來年春季突進阿爾泰山,準備一舉拿下的就是北狄諸部,要打的就是這位巴蓋烏……
怎麽……這冰天雪地的……這巴蓋烏竟然闖進了自己的金帳之中……
就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
他有心要伸手掐一掐自己的面皮,這難道不是一場夢?
是不是昨夜的酒有些什麽不對……
他徹底的懵了。
巴蓋烏冷笑一聲,“怎麽來了?當然是想來就來了。難道左賢王不歡迎?或者對我們不請自來,有些不太滿意?”
他面色瞬時數變。不愧是一位蒙真雄主,左賢王反應奇快。
“哈哈!”他縱聲大笑。
那笑容來自心底,沒有絲毫的作偽,燦爛的就好似他鄉遇故知,酒後逢知己,仿佛方才的一切根本就未發生過。
他心意滿滿的撫掌笑道,“大汗說笑了!北狄汗巴蓋烏,久仰大名!那是請都請不來的貴客!怎麽會不歡迎?!哪裡會不滿意!”
看著巴蓋烏,他忽然面色一正,“大汗,說句心裡話,今日這帳中如若來得是漠南王庭,又或者是那右賢王,我定於他們不死不休!”轉顏又笑道,“既然大汗來了,我有個不情之請……”
巴蓋烏攤開手掌,“左賢王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