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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烏閣》第15章 玉佩
  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

  彭城大捷,退胡人百裡,北境重獲安寧。

  林令言站在官報下,抬頭看著,上面既沒有注明帶兵的將領,也沒有寫傷損的人數。北境已經鮮傳捷報,難得的大勝,卻潦草幾筆帶過,看來北境戰事,是難以想象的險勝和慘烈……

  自從令言把信給了沈子鈺,他再也未曾找過她,令言也沒法子去登沈府的門。

  只有等。

  等清河的部隊,從北境歸來。

  林令言往家中慢踱,卻瞧見家門口處的巷口藏著輛馬車,不知是不是怕自己發現,只有馬頭悄悄的漏出來,又被人一把拉了回去。但看那高頭大馬的架勢,怕是沈子鈺來了。

  他躲著自己……林令言忽然停住腳步,他如果來了還要躲著自己,想必是有什麽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如何去說。可如果是好消息,他必然忙不迭的告訴自己,哪裡還需要這樣……難道北境……

  許是下人瞧見了林令言便通知了沈子鈺,馬頭縮回去,他倒探頭出來往門口望了下,扭頭瞧著令言正看向這個方向,倆人目光對上,一下就呆住了。

  林令言見沈子鈺看見了自己,也緩過神來,快步往家中趕。直到清河的部隊從北境回來之前,自己都該抱有期望……我絕不要聽你說些什麽……

  “令言!”沈子鈺見她急匆匆直往家中跑,不往自己這兒來,急忙從小巷拐出來。“令……”

  門砰的關上了,險些夾住他的手,林令言緊緊的倚著門,又轉身插上了門閂。她知道子鈺就在門外,卻不想見他。

  沈子鈺抬手剛想要敲門,卻把手又慢慢的放下。難道,她知道了?

  不可能啊,沈家的消息在清河必是最快的,自己也是在半月前才得知上陽城的慘況,邸報又在前幾日才剛剛送到,上陽城經過胡人一役,又加上李奪的屠戮,幾近無人生還。城中大火,將士們身死屍毀,面容都無從辨認,還是哥哥借由家中的關系,想找到林氏父子的屍骨,卻被撿屍人先了一步、扯下了將士身上的木牌,哥哥雖然將木牌贖了回來,卻再也無從辨認,這上陽城的焦屍,哪個是林玨,哪個,又是林令陽……

  沈子鈺心中有愧,愧疚得不敢相見,但又聽說她獨自搬回家中,雖然哥哥派了人在院外看護,忍不住心中惦念,這才過來瞧一瞧。但和她說些什麽自己卻沒有頭緒,難道要告知她父兄戰死的慘況?自己如何能說出得口呢。

  畢竟,即便是李奪陰險導致林氏父子慘死,可若沒有他沈家推波助瀾,事情何至於到了今天的地步?雖然沈家沒有命令嚴懲,但哥哥的傷病,終究還是要了林氏父子的命啊。林玨將軍在北境策馬半生,並非喪生在胡人的刀下,而是死於友軍的詭譎之中。為國征戰一生,到頭來,卻家破人亡、獨子早喪、孤女遺世,無墓無碑,祭拜無門。我沈家,就是始作俑者。自己能與令言說什麽……自己哪還有臉面說什麽啊……

  “令言,”沈子鈺低聲說,“我買了些吃食,給你放在這兒,等我走了,你且取回去。你幾日沒出院子,家中必然沒什麽吃的,無論如何,始終要愛惜自己的身體,要不然……”他想說要不然你的父親和兄長如何能放心,可又及時閉了嘴……“我走了,你家院外徘徊的都是我哥哥的人,你莫怕,有事就叫他們,或是告訴我與哥哥,我們……必是無有不應的……”

  你們,為何要無有不應呢……是因為我父兄真的出了事,

心中愧疚?她強忍住哽咽,“他們……何時回來……”令言聽沈子鈺沉默不語,忙補充,“清河的、清河的余部……什麽時候回來……”  你是在等最後的希望麽……

  沈子鈺閉上眼睛,“下月初一。”

  “多謝你。”

  ——————

  沈子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沈子欽正在書房等他。

  “你去了林家,那小丫頭怎麽樣?”沈子欽忙問。

  “她似乎知道了,我都沒說什麽,她躲在家中不肯見我,”沈子鈺趴在桌子上,把頭深深埋在臂彎裡。“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哪來的臉面見她。”

  沈子欽心中也不好過,但見弟弟難受,沈家與林家的糾葛如何也輪不到他這個小孩子憂心的,忙換個話題,“近幾日父親母親都沒有抓你的功課麽?都這樣清閑。”

  “母親知我最近心不在焉,就準了我幾日的假,父親說皇上要收回北境軍權,形勢變幻,也沒有時間管我,”沈子鈺低聲道,“哥哥你還說母親似有愧疚之意,我看哪裡是愧疚?分明是剛剛知道林將軍能戰,沒有收攏到沈家而懊悔的神情吧。”

  “子鈺!你怎可這樣說母親!”沈子欽忙斥責。

  “哥哥心中也是這樣覺得的吧,”沈子鈺抬頭辯解,“父親母親心中,你我是什麽地位?再是親生骨血,也是敵不過沈家的顏面。連著關心呵護,有哪樣,不是成全沈家的赫赫威名。”

  沈子欽也沉默,弟弟尚且年幼就已然看得透徹,郡王府中清冷,血親是權勢的維系,而並非是脈脈溫情。“子鈺,父親、母親若是聽得,怕是要寒心的。”

  “我知道,我豈會亂說呢。”沈子鈺也歎了口氣,“我生在侯爵之家,享受別人一生也許都不能享受到的威權富貴,也必要付出別人無需犧牲的代價。這樣的話,我自然只能說給哥哥聽,父母親便是聽了也不會拿我怎麽樣,但我身邊的人,丫鬟、小廝、先生、朋友,哪一個不是要遭殃的。”沈子鈺苦笑。“可令言,她怎麽辦?她是我的朋友,我們家讓她沒了親長,縱是父親母親責罰,我也沒理由不護著她啊?可我,又怎麽護她呢……”

  沈子欽見弟弟憂愁,輕輕拍了拍他,“我已經想好,要認令言為義妹,無論父親、母親怎樣,我都要好生照管她。”

  “父母親怎麽可能同意,她父兄死了,和我沈家也算是仇敵,怎麽會平白認了這麽個仇人的作兒……北境的事,對我沈家也波及甚大,叔父在軍中都受到了牽連,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父母親怎麽會答應……令言,她也不會應允的……”

  李奪此次戰功卓越,卻惹得軍中人心渙散,功過相抵,皇帝不賞不罰,但他此番作為惹得軍中意見頗大,不適合繼續留在北境,已然應召回京。徐平疆雖然狠狠參了李奪一本,也擠走了這個勁敵,但徐平疆遠隔千裡借調,不借渭城軍,不借余家軍,偏偏借了清河的戍守;清河本就富庶,沈家兄弟在朝堂和軍中都身領要職,有了權勢和錢財,居然還和徐平疆這個軍政要員千絲萬縷,怎能不讓皇帝猜疑忌憚。但推脫無法,沈氏兄弟隻得上表請罪,隻說沈家長子因林家傷重,一時不忿就公器私用,將林氏父子派到北境想著敲打一番,沈叔父這才求了徐平疆借調,徐平疆多次推脫,但北境缺少人才,林玨能戰,這才收下。雖然不能盡數安撫皇帝的猜忌,但也總比這顆猜疑的種子根深蒂固要好得多。

  皇帝一邊下旨斥責了沈氏兄弟,罰了俸祿,也問詢了下沈子欽的情況以示關懷,一邊也將徐平疆召回京中述職,軍中派了他人暫領元帥之位。但眾人也都知道,這徐平疆此次回了京城,除非北境胡人反撲、難以招架,否則怕是再難回北境領兵了。

  彭城一役徐平疆並未能拉李奪下馬,自己也頗受損傷。上陽城無人生還,李奪進城屠戮將士畢竟死無對證,沒有切實證據何以坐實罪名;何況李皇妃蒙盛眷多年,膝下寧王也頗有政績,此番皇帝保住李奪怕也有顧念寧王母子的想法。徐平疆受沈家拖累,恐波及自身,自然也不會再去深究李奪的過失。

  彭城、上陽這一戰,無論是胡人、李奪、徐平疆、沈家,都沒能討得了好,唯一獲利的,竟是皇帝一人。

  “無論應允與否,林家的這個孩子,我必要她平平安安的長大。”沈子欽說。

  他沒能攔住北境的調令,令陽已因他而死,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護住他這個妹妹。

  ——————

  北境。

  彭城死傷者眾,上陽城更是戰況淒慘,兵長戰死,將領又被調離,整個兒亂作一團,清理花名的工作更是拖了又拖。不過新官上任,還當真燒了幾把火。

  丁輝奉令率部查抄了撿屍人的住所,將這些靠著死難將士的骨血發財的螻蟻好好的痛揍了一頓。自林玨將軍因治理撿屍人被尋了理由貶斥,這些撿屍人無人約束,越發的猖獗。幸而新元帥對這事兒也是忿忿不平,自己也好給自己戰死的袍澤出口惡氣。

  “丁哥,這兒找到個好東西。”小王興衝衝的跑過來,遞了塊沾滿血汙的玉佩,“在那個老匹夫屋中發現的。”

  “問問他哪撿的,”丁輝把玉佩接過來,血跡已經幹了,擦也擦不掉,但看著玉佩下配的流蘇也不是凡品,“這花名裡有達官貴人家的子弟?”

  “小的又不識字,哪裡知道,剛我就問了,那老家夥說是去上陽城撿的。 ”

  “上陽城?清河的可沒派什麽貴人來,那就是本就在上陽戍守的了。”丁輝看了看,“去,給我打盆水。”

  小王端著盆看丁輝把那玉佩涮個乾淨,“頭兒,這玉成色看著可不錯啊。這要是賣了,可得分小的幾個子兒啊。”

  血汙在水中慢慢化開,翠玉的顏色也慢慢恢復。“切,你小子還懂玉?”丁輝把那玉涮的八成乾淨拿起來一看,上面刻著個篆體的蕭字。丁輝面色忽然嚴肅起來,“花名點完了裡面可有姓蕭的?”

  “沒聽說啊……頭兒,那可是國姓,”小王湊過來,“頭兒你的意思是這個玉佩的主人在上陽城戰死了?不會吧,哪個達官顯貴會跑到我們這兒鬼地方來,再說,沒準是偷的吧……”

  “偷的?這玉的成色和刻字,主人不是王爺也是世子,哪個不長眼的敢偷!”丁輝瞪了眼小王,“把那老家夥給我看好了,收隊!”丁輝又低聲對小王說,“此事隻你我二人知曉,切不讓他人知道!好處,少不了你的!”

  當朝皇帝有三個弟弟還在世,其中懷王不理朝政,膝下的幼子生性愛闖蕩,偏一心軍旅,如果他隱姓埋名來了北境投軍……

  丁輝握著玉佩大踏步的往主帥營帳去,心中按捺不住的興奮。若是懷王幼子被李奪害死在上陽城,林玨將軍、上陽百姓的仇,還何愁報不了呢!

  丁輝到了元帥帳前,想進去卻又站住了腳,徐平疆還沒有走遠,若是新元帥偏袒李奪,自己豈不是觸了霉頭?略一沉吟,便下定決心。此事若想成,必要去尋徐平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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