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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一十四 冬狩
  冬狩定了臘月十五,正是宜畋獵的日子。

  虎靖圍場在興州城東北邊五十裡,吉時在庚午,李元昇便盤算著不用住在圍場,晨起再去、時間也寬裕的很。

  到了這天,李元昇卯正便去校場檢查馬具弓箭,以防出了岔子、誤了正事。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便瞧見百花來了。

  她今日穿了珊瑚扣雪白羊羔毛的行服,腰上系著大紅底子仙鶴紋刺繡的綢帶,又用紅色絨繩高高束了發,雪地紅梅似的,明媚俏皮得很。

  李元昇將牛角弓交予她,叮囑珊瑚道:“這弓箭馬具我已細細檢查過了,一會兒到了圍場,若馬兒弓箭離了身,上馬之前需得再查驗一番。”

  百花雖未去過冬狩,但聽珊瑚說起過盛況,不由得笑道:“今日冬狩陛下和諸位娘娘也要去,想必四周都有衛侍把守,再說爹爹也在圍場上,實在沒什麽可怕的。”

  李元昇搖頭道:“馬兒受驚發狂的事誰也說不準,總歸還是小心些好。”

  珊瑚點頭道:“冬狩說起來莊重,底下不知道多少醃臢的事呢。前些年就有誰家的娘子被馬顛下來摔斷了脊椎,不明不白地成了癱人。”

  …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

  而如今四海擾攘、民心難定,正當借田獵以講武。

  自商周以來,四時講武獻祭,各有所施,按《周禮》所言:振旅春蒐,則以祭社;茇舍夏苗,則以享礿;治兵秋獮,則以祀祊;大閱冬狩,則以享烝。

  冬狩所得,都要祭獻宗廟,因而最受君主重視。

  歷年冬狩之際,皆是傾城出動、齊聚虎靖、共襄盛舉,這日如何熱鬧歡騰自不必說。

  約莫到了巳初,安親王府一行才到虎靖,彼時觀獵的帷幔也搭了起來,裡頭熱熱地燒著炭,各府都得了座,女眷們三五成群地圍在火旁說閑話。

  衛慕沁早在外頭候著百花,招呼人替她牽了馬去休整,便引著她往自己的位置上去,李元昇則往成親王那邊去了。

  衛慕沁嗔道:“早間本就冷得很,還要騎馬吹風;偏偏你們不願宿在虎靖,不知多少人眼紅你們那帳子呢。”

  百花也教風吹得狠了,忙脫了大氅,裹上珊瑚遞過來的皮毛毯子,又捧了手爐子,生怕手腳暖和不起來,耽誤了狩獵;一面又擔心珊瑚凍著,也拉了她坐到炭火前頭。

  這頭兩人剛剛烘著,便有女眷簇擁著來拜訪。

  百花名義上是公主,到底不是皇家的女兒、又是晚輩,還是塞了爐子給珊瑚、站起來行禮。

  衛慕沁一一引她見過,正是馬軍都指揮使夫人賞氏、都虞侯夫人元氏、樞密承旨夫人寧蒗氏和承宣使夫人小賞氏。

  百花抱歉道:“不成想虎靖這裡的風這樣大,竟被凍得說不出話來。沒能先去向諸位夫人請安,還請見諒。”

  元夫人人到中年才新得了姐兒,此時聽她如此謙和,又見她兩頰凍得通紅,隻覺得疼似自己的骨肉,忙將自己的手爐子給她,轉頭又叫丫鬟衝了薑粉來給百花搪搪雪氣,歎道:“女兒家的身子哪經得起這樣的寒風。”

  寧蒗氏聽了,也堆起笑來:“公主何必拘禮,仔細著別凍壞了。”

  賞氏笑道:“可不是嗎,就說含山公主,不過是前個兒冰嬉會上吹了風,這幾日就發起熱來,現下隻得關在家裡養病。聽說她那行服是萃錦豐的老師傅裁的,足足花了兩三月呢,可惜沒眼緣見了。

”  衛慕沁聽著面色一沉,抬了茶盞就要送客。

  四人察言觀色便告了辭,走出幔子還沒幾步,小賞氏低聲道:“咱們這兩位公主本就不對付,二姐真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

  賞氏白她一眼,訓斥道:“你這腦子什麽時候才能有點長進,姐姐我這是防患於未然,這兩人難保哪天就對上了,不得提前打探打探麽。”

  見小賞氏迷惑不解,她恨鐵不成鋼道:“這位百花公主若是個厲害的,方才就該發作了,可她偏偏置若罔聞、擺明了不想跟那位計較。你往後啊,寧可得罪她一百回、也別得罪懷親王府那位一回。”

  小賞氏嘟噥道:“她好得罪,衛慕大人可不好得罪。”

  賞氏不耐煩道:“衛慕沁遠在西平府,秋後算帳也輪不到你這來。不過,她對這公主確實上心得很呢。”

  寧蒗氏是個聰敏謹慎的,聽出她言外之意,忙道:“公主小小年紀沒了母親,又是衛慕大人沾親的侄女;再者,公主如今頗得皇上聖心,拉攏著些總沒錯,於公於私,照顧著些都是理所應當。”

  賞夫人得了沒趣兒,乾笑兩聲揭過、又說起別的新鮮事兒來。

  …

  百花又送走一波女眷,這才得閑坐下來同衛慕沁道:“琥珀說小洞庭這麽多年都沒凍過,怎麽還能玩冰嬉呢?”

  衛慕沁道:“定國公府上特意挖了半畝水池,頂多不過兩尺深,每年都要開幾場冰嬉。”

  百花想起秋日裡收的菊花宴請帖,問道:“秋日裡定國公府上開了菊花宴,說是有一株‘朱砂紅霜’好看極了?”

  衛慕沁不以為意:“朱砂紅霜有甚新鮮的,小汪洋將軍家中有幾株從蜀中移來的山茶,花瓣雪白,星星點點撒著些紅斑,那才新鮮。”

  兩人說話間春梨走了進來,說是大妃請她二人過去說話,百花忙擱了手爐子,慚愧道:“說著話竟忘了去向大妃請安,真是失禮。”

  衛慕沁替她披上大氅,笑道:“宮裡隻來了大妃和耶律娘娘,大妃最是溫和。”

  兩人攜手往主帳去,衛慕沁又道:“說起冰嬉,還是多拉娘娘玩得好;可惜她如今身子弱得很,平日在宮裡走上三步都要停下來喘氣。多拉娘娘也是個溫和的,還有耶律娘娘、雖然性子寡淡,卻也不是折騰人的性子。”

  百花想起遼國皇室正是姓耶律的、好奇道:“耶律娘娘是契丹人?”

  “老國主替陛下求娶遼國公主,以結秦晉之好,遼國當時沒有嫡公主,便從宗室女中挑了一位、封為興平公主,就是如今的耶律娘娘了。”衛慕沁細細地與她講來,不由得歎道,“雖是封了公主,卻要嫁到這異國他鄉來,也不知是福是禍。”

  …

  百花幼時便聽娘親講昭君出塞的故事,“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

  後來她一聽琵琶怨便連連歎息,娘親撫著她的頭,安慰道:“那個時候,匈奴野心勃勃,邊關戰火不停;昭君遠嫁,不僅保了兩國數十年的友好和睦,更將中原的文化傳到了長城以外,是舍身為國的民族英雄呢。舍一人之幸福,保兩國萬民之安寧,何樂而不為呢?”

  她隻道當時年幼,體味不到家國情懷、民族大義;可如今時過境遷、置身其中,她卻仍舊如此真切地悲傷著、不平著。

  …

  大帳主位上端坐的女子一席雪白長袍,裙擺用金絲繡了鳳凰於飛的花樣,高髻上翠龍金鳳頭冠熠熠生輝,細細看來眉眼和衛慕沁真有幾分相似,隻更顯端莊雍容些。

  百花上了台階跪拜行禮,大妃伸手將她拉到身前細細地瞧,笑道:“早聽得宮人交口稱讚了,今日才得見一面,果真是個討人喜歡的。”

  一語說罷,她又轉頭同身旁那女子道:“雖說年歲還小,卻已瞧得出模樣了,可見安親王妃是個十足的美人。”

  大妃一旁坐著的女子顴骨高顯,下頜尖巧,與周圍諸人不同,想必就是興平公主了。

  百花瞧她雖在點頭笑應,卻是雙目含愁、目光疏離,不由得心中惻隱、有意向她示好道:“耶律娘娘從前也冬狩嗎?”

  不料耶律氏隻淡淡地點頭,笑而不語。

  大妃笑道:“興平素來不愛說話,你若想聽遼國的事,得捧了好茶到觀風殿內,她才細細講來。”

  等不多時,眾人便聽得吉時已到了;百花見大妃三人都是宮裝,想來並不出獵,便告了請退下。

  出了帷帳見仁多楚清在一旁等她,百花抱歉道:“早間閑人太多了,沒得空去跟姐姐說話。”

  楚清笑道:“你不必跟我見外。”又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聽了含山的風言風語,便知道你是個好的。”

  百花如遇知己,也湊近些低聲歎道:“得虧她今日沒來,不然躲都躲不起。”

  仁多黎廷過來是見二人湊在一起耳語,輕笑道:“你又在排揎誰呢?”

  楚清遮遮掩掩道:“阿皎給我寫她的小字呢。”

  仁多黎廷笑道:“這也用寫麽,除了‘皎皎河漢女’的皎,還能有別的字?”

  楚清不服他賣弄學識:“怎麽沒有,還有餃子的餃,還有牛角的角呢。”

  百花聽了這話不住地笑;仁多黎廷走出兩步,見她沒有跟來,回頭道:“阿皎,走了。”

  …

  虎靖圍場水草豐美、地勢平坦,正是蓄養禽獸的好地方。

  此時圍場上幾處積起雪堆,放養的鹿、羊、獐、麂、麅子四散覓食著。

  這頭鼓聲一鳴,籠子裡放出幾隻豹子來,閃電似的在草原上遊竄,走獸登時驚得四散逃去。

  蓄勢待發的眾人一時興致高漲,拍馬而出。

  李元昊馭馬如飛,待到瞧得清了,便凝神搭弦、開弓出箭,射的正是那豹子,卻被它側身一扭,躲了開去。

  眾人一時又是叫好,又是紛紛找準目標、抽出箭束,準備拔這頭籌。

  草原上的鹿羊獐子都四散奔逃著,在箭雨中穿梭,只聽得人群響亮的一聲“中了!”

  李元昊也不回頭,仍舊追趕那豹子,朗聲笑道:“賞!”

  楚清清亮的聲音帶著笑,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是大汪洋將軍。他們兄弟二人都是騎射的好手。”

  百花一面跟著笑,一面聚精會神地望著四周,握緊了手上的牛角弓。

  …

  大妃瞧著踩著鼓聲衝將出去的百花,同一旁的興平公主和衛慕沁誇讚道:“瞧著嬌滴滴的,身手倒是利落得很。”

  興平公主遠遠望著那嬌小的身影,難得笑道:“是很利落呢。”

  一旁的成親王妃掩了嘴笑道:“奴家記得衛慕姐姐騎射也厲害呢。從前冬狩的時候,多少公子哥兒瞧著瞧著就忘乎所以了,最後落個空手而歸。”

  經她一提,在座許多人都想起衛慕沁年少狩獵時的精彩,忙連聲附和。

  又有人歎道:“說來,衛慕大人許多年都沒有上場了,倒教我們有些想念了。”

  衛慕沁笑著解釋道:“年齡大了,總覺得少了點精神。”

  算一算,她也有十年不曾狩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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