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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一十五 廣寒殿
  虎靖圍場百余畝的地都不設圍,受了驚的野獸漫山遍野地跑,眾人漸漸都追散了。

  楚清和百花到底是女兒家,隻個把時辰雙臂就灌了鉛似的沒了準頭,兩人索性拍馬回來。

  營地的女眷們也熱鬧著,三五扎堆地說著話——今年新王即了位,冬狩還是頭一件盛事,平日裡見不到的人悉數來了,自然誰也不肯放過這露面的機會。

  百花一晃眼瞧不出衛慕沁在哪,也不去找她,跟了仁多楚清討杯熱茶吃著。

  隻一盞茶的功夫便有夫人娘子來見禮,待到一一見罷了,楚清才笑道:“公主真是好大的面子,你瞧這前赴後繼的,比趕集還熱鬧些。”

  圍場上眾人獵得酣暢淋漓,直跑到盡興才陸陸續續地回營地。

  帷幔前擺起了大案,衛侍抬了被獵殺的禽獸來一字擺開,按著箭上的銘文唱名。

  兩人片刻也聽不出個所以來,楚清便接著閑話道:“你瞧陛下旁邊站著那人。”

  百花見李元昊坐在主位上,身旁站著一少年,文質彬彬的、意興闌珊,忍不住好奇道:“是大皇子嗎,瞧著興致缺缺的。”

  楚清點頭道:“大皇子好道學,不喜歡這些,每年都是走個過場罷了,惹得野利娘娘也沒了興致了。”

  “道家是先賢的大智慧,‘為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也是治國之道。”百花嘴上閑話著,心裡卻想起爹爹此前說教她莫要輸給大皇子,如今看來竟是瞧不起她。

  楚清不曾讀過諸子百家,哂笑道:“大皇子不喜榮華富貴,也無意治國,隻想一人得道。”

  百花飲了一口熱茶笑起來,雙眼挨個打量陛下身邊的人,聽著楚清一一與她講著哪幾位是侯爺,哪幾位是公爺,哪幾位又是哪處府上的公子。

  黨項男子皆是身材高大、五官穠麗,又都剃了髭發,如此一排站著,倒是別有風貌,再不與中原同了。

  李元昇一身玄青、魁梧挺拔,站在李元昊身旁,周身的氣度也沒被壓下去。

  兩人再往左站著成親王,面容和藹、身形舒泰,一看便知是個閑散王爺,倒也不拘什麽氣度了。

  …

  這頭衛侍唱完了名,將名冊奉上去。

  李元昊細細聽了,又掃了一眼名冊,笑道:“今年仍是大汪洋將軍的頭名;安親王闊別十年,與頭名也只差了分毫,怨隻怨你那麅子小了些!”

  話畢特意點了忠勇侯府,又是一番誇讚。

  黎廷忙謝了恩,又道:“百花公主卻比我先射下一隻皂雕來。”

  唱名時眾人只聽得安親王府,殊不知安親王府上的百花公主小小年紀,竟也獵著了。

  衛侍上前稟道:“公主獵了一隻半大的皂雕,一隻麅子。”

  成親王最愛說笑,又和李元昇交好,聞得這話便不肯放過:“如此說來,安親王還少獵了兩頭。方才倒大大方方將賞賜一並認下了!”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笑。

  李元昊面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當即叫了百花上前。

  一水的玄青緋紫中,百花一身雪白格外亮眼,頭上腰間又綴了大紅的顏色,甚是明麗活潑。

  李元昊連連讚歎,大手一揮將自己獵下那匹金錢豹賜給她。

  百花從未見過李元昊這樣高興,不想今日獵下一隻皂雕一頭麅子,倒勝過高台寺日日修學、國學司滔滔不絕。

  黨項人是馬上打來的天下,陛下看重的終究是射禦兵法,她這一著也算是押對了。

  李元昇也笑著攬了百花的肩,心中五味雜陳——

  求不得聖恩垂憐,便只能求一個國士無雙了。

  …

  此時日頭漸漸偏西,衛侍已擺好了祖宗香案,隻待在這裡祭過天地祖先,便要將牲畜敬奉到寰丘的宗廟去,以表追思。

  營地眾人都走到案前成了列。大妃和耶律娘娘也攜手出了帷幔,站到陛下身後,靜待儀式開始。

  百花凝視著耶律娘娘神情淡漠的側顏,見她的目光虔誠而堅定,也不知是望著香案,還是望著遠方。

  …

  衛慕沁在興州一住就是小半月,冬狩一過便要忙著回西平府,一則要處理政務,二則年關將近,年貨也要抓緊籌備。

  冬狩之後,往安親王府上遞的帖子又如雪片似的多了起來。

  百花每日忙著應酬,寫字的事也不能擱下,一來二去午間便乏了,總是胡亂用些茶點再睡上半個時辰。

  李元昇來時,皎月齋靜靜的,只有踩在冰雪上的窸窸窣窣和環佩相撞的清響。

  琥珀迎出來,說是公主正在午歇,李元昇問了時辰,估量著百花就要醒了,便到書房裡等她片刻,也順便瞧瞧她近日做些什麽。

  日近年關,人人心裡都盼著熱鬧松弛幾日,難免懈怠了職務,而河湟一帶本就有唃廝囉居心叵測在外,吐蕃又不興漢年,難說不會趁此防守松懈之時發難。

  他便自請往西涼府走了一遭,一去一回,竟到了臘月底了。

  瑾瑜將百花近來看的書、寫的字並擬的年禮清單一一呈給李元昇,藉以打發時間。

  李元昇一一翻看,楷書平直端正,篆體瘦勁挺拔、隸書工整精巧。

  他正暗暗點頭,卻瞧見百花跑了進來,一頭如墨的長發披散著,仍自惺忪的眸子盈滿了笑意,小鹿似的撲進他懷裡,笑道:“我還當爹爹趕不及回來守歲了!”

  李元昇笑著揉她的長發,道:“天大的事,也比不得回來陪阿皎守歲要緊。”

  兩人才說了兩句西涼府的防事,就聽見門上細封氏來了。

  百花前幾日吩咐打了金銀餜子和魚兒,今日細封氏特意將模樣子送來讓她過目,一邊笑道:“匠人都誇公主畫的樣子好,那金魚兒跟活了似的。”

  李元昇拿起那魚兒來把玩,見鱗片都細致生動,不由得笑道:“成日裡地忙,還有閑心做這個。”

  百花別過頭,拿著魚兒愛不釋手、不去理他。

  細封氏見了忙說起旁的事:“紅紙金漆也吩咐采買了,修內司打的衣裳頭面明兒就送來。其余年貨都是按往年的份例備的。”

  李元昇道:“再給公主添些新巧的焰火來玩。”

  百花許久不放焰火,經這一提才想起來,忙著附議,又拿了擬好的禮單交下去。

  李元昇也隨即起身道:“今日小年,東江酒樓有燈樓歌舞,成親王設了宴,我們也去湊個熱鬧。”

  百花還不曾瞧過燈樓歌舞,一時也是心中大動,忙問道:“幾時開宴?當真是在燈樓上獻舞麽?”

  李元昇瞧著她雀躍的模樣,笑道:“到時一瞧便知了,我去沐浴歇息,酉正開宴,咱們酉時二刻出發。”

  …

  安親王一行到了東江酒樓時,只見天幕下四處皆是風雪夜色,唯有東江酒樓燈火通明、恍若太虛幻境。

  酒樓門前立著五層樓高的燈樓,此時隻神色黯然地立在夜色中便已氣勢恢宏,還不知亮起來又是怎樣的迷離奇妙。

  成親王定下的廂房在長街邊上,正可俯瞰燈樓江景。

  小廝引了安親王一行前去,推開包廂門來,只見屋內開敞,左側作了茶廳,右側則是飯廳;中間又擺了漢白玉的插屏,隔作兩處,以做分席。

  百花冬狩那日已見過成親王妃,因著兩家有親,便叫了伯母。

  比起國主隻兩位皇子,成親王尚且年輕、倒已兒女雙全了。

  小郡主尚在繈褓中,被乳娘抱在懷裡,小郡王卻上了學、知了禮,有模有樣的向眾人揖禮聞安。

  成親王妃一身淡粉雲紋勾金薄羅長袍,眉眼含笑、鼻若懸膽、雙頰圓潤,頗為平易可親。

  她伸手拉了百花,兩人便往小茶廳說話去了。

  諸人才坐了片刻,便聞得窗外人聲鼎沸,亮如白晝,竟是燈樓開了。

  東江燈樓以四時四序為題,從底層漸次亮起,先見草長鶯飛、春江水暖,一片花團錦簇,一曲天山之春奏罷,第二層也亮了;又是綠樹陰濃、接天蓮葉、十裡荷花,似乎將這冬夜雪氣也一並融盡。

  圍觀的人群愈發多了,震天的歡呼聲中亮起了第三層,只見籬邊秋菊、楓枝紅霜,階前梧葉已秋聲,合著漢宮秋月,竟讓歡騰的人群安靜了幾分;再亮起一層, 卻是東山晴後雪,軟紅光裡湧銀山。

  眾人這頭還未看夠,不知何處藏著的焰火轟然而起,振聾發聵的巨響中東江燈樓的頂樓亮了起來。

  樓頂設著銅鏡琉璃、金光掩映下得見夜色光影中有仙子遺世獨立,合著箏鳴之聲翩翩起舞。

  燈樓四周掛著彩帛絹紗,此時隨風飄揚,幾成奔月之景。

  百花難以自持,雙眼都看得直了:“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原來是這樣的美人美景。”

  成親王妃是個愛美的,話及此處頭頭是道:“聽聞賀娘子並非天人之貌,隻這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是說不盡的風情,可見美人並不在皮相了。”

  百花笑道:“伯母倒無門第之見。”

  “不過是愛美之心罷了。”成親王妃坦然笑道。

  …

  這場燈樓獻舞驚動全城,除夕的宮宴上大妃竟也說起此事:“聽聞東江酒樓作了四時四序的燈樓,還請了嫦娥仙子來獻舞?”

  “是天香樓的花魁賀娘子。”百花對座正是冬狩缺席的含山公主,此時她身上蜀錦宮裝上的金絲牡丹繁複華美,頭上的珊瑚頭花也鏤成了牡丹花樣,襯得她十足的光彩奪目。

  她轉身嬌滴滴地笑:“賀娘子一番輕歌曼舞,真是天人之姿。”

  百花不動聲色地斜睨一眼,端起茶盞來呷了一口。

  她對賀娘子雖無成見,卻不知這些話還可拿到禦前來說,隻覺得含山公主此時說起三教九流來,難免擾了聖聽。

  不料李元昊饒有興致,問道:“當真美似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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