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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一十一 凜冬
  第二日百花從宮裡議事回府已申末了,白芷掐著時辰放好了水,待她換完衣裳出來,正巧聽到外頭熱鬧得很。

  百花接了大氅披上便忙著往外去,剛走到門口,便瞧見院子裡珊瑚拉著瑾瑜琉璃二人,琥珀則另扶著一女子。

  這幾個見了面便止不住地說起話來,四周一時充滿了歡聲笑語,白芷在皎月齋時日尚短,心裡覺得安親王府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竟像過年似的。

  百花見那女子一身湖藍緞面花卉紋樣鬥篷、發髻上簪著赤金雙頭並蒂丹珠修翅長釵,不由得揶揄道:“這是哪家的娘子大駕光臨,也不先遞張帖子來讓我做些準備。”

  仁多楚清也笑道:“怎麽的,沒遞帖子便沒備下我的份例嗎?”

  百花上前拉了她,一本正經道:“羊肉是依著人數片的,你沒打招呼,自然就沒備下你的;不過這燙羊肉的湯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你隻管喝就是了。”

  仁多楚清聽她愈發伶牙俐齒了,伸手就要擰她。

  琥珀瞧著二人要鬧起來,忙伸手擋住,柔聲道:“娘子仔細著肚子。”

  仁多楚清笑道:“好啊,你們主仆二人倒聯起手來欺負我了,這就是安親王府的待客之道嗎。”幾人聽了都是笑,前後跟著往花廳裡坐下了。

  皎月齋的小花廳裡擺起了紫檀木的小桌,小桌上的銅鍋裡滾滾地煮著水,肥壯的羊肉被片得飛薄,齊齊整整地碼在白瓷盤子裡。

  祁連山玉的酒壺裡透出濃鬱的紫色來,空中葷香酒氣交融著,令人食指大動。

  屋裡地龍燒得旺得很,仁多楚清進屋便脫了鬥篷,露出窈窕的身段來,珊瑚見了好奇道:“娘子都有喜了,怎麽這肚子瞧著比我還平坦些。”

  瑾瑜笑道:“三瞞四不瞞,娘子還不足三月,自然不會出懷了。”

  楚清終究還是等不到仁多黎廷娶親,去歲秋日裡出了閣、嫁去了寧國公韓府,可喜月前便診出了身孕。

  寧國公夫人心肝似的護著、不許隨隨便便出門,更不許累著;幸而忠勇侯府如今有琥珀看著,不然還不知那兩位姨娘要借機翻起什麽風浪來呢。

  “我聽聞前頭三個月最要小心,娘子怎麽還老遠地跑來。”珊瑚忙道。

  楚清笑道:“也就來皎月齋了,前些日子茶花宴我都沒去;你走之後,懷親王府那位和我愈發不對付了,茶花宴趁我不在好好地編排了一番。”

  百花聞言訕訕道:“你這是喜事,她比你先出閣、到現在也沒個動靜,何必上趕著自取其辱?”

  “這事兒我還壓著沒說呢,等三個月坐穩了再說出去,你就等著瞧她的臉色吧。”

  幾人聽了都是笑。

  說到這,百花便想起瑾瑜家的胖小子來,轉頭問她怎麽沒有抱來,瑾瑜笑道:“小孩子鬧騰得很,怕驚著娘子的胎氣;再大些、懂事了再帶來給公主瞧。”

  幾人又順著說起小孩子來,琥珀的哥兒最大,樂此不疲地同眾人侃著,轉眼卻瞥見琉璃面露尷尬——三人是一同出的門,琥珀瑾瑜都當娘了,獨獨琉璃還沒個動靜——琥珀想及此處,忙轉開話題,去說戰場上的事了。

  ...

  翻過年去,李元昊終於等來了大宋的詔令——以其所作所為“僭上謀逆,詔削奪賜姓官爵”,兩國停止互市。

  龍椅之上,李元昊面色陰沉,殿內氣氛一時壓抑至極。

  “微臣恭賀陛下。”殿內有人出聲打破了沉寂,百花聞聲望去,

見是新任的中書令張元。  李元昊聽得這句,面色稍緩,朗聲道:“愛卿此話何解?”

  張元笑道:“《孫子兵法》有曰:怒而撓之,卑而驕之。如今大宋君臣已驚懼憤怒,陛下何不以言澆之,激其出兵,屆時我軍出兵抗擊也合情合理;二來,我黨項士兵受此一激,必當安難樂死、成仁取義。”

  百花竟不知他是這等好戰極利之徒,大驚失言間,卻聽得有人朗聲笑道:“雖是出兵抗擊外侮,但等到大軍一出,要打到哪裡才停,就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了。”

  群臣聞言皆出聲附和。

  李元昊拍案笑道:“此計甚妙!著國學司協助張愛卿擬定國文,言辭務必謹慎。”

  百花聽這“謹慎”二字,心裡忍不住地發怵。

  ...

  百花同李元昇出了紫宸殿,正欲細問張元的來歷,卻見張元迎面而來,揖禮道:“微臣見過安親王、見過百花公主。”

  李元昇知他頗有膽識謀略,亦敬重他,笑道:“張大人不必多禮。”

  張元起身,轉頭向百花笑道:“微臣久仰公主大名,可惜直到今日才得一見。河西走廊肅州攻城一戰,公主運籌帷幄,著實令張某佩服。”

  百花無心與他細談,莞爾道:“圍師必闕而已,實在不足掛齒。”

  張元本就恃才傲物、自視甚高,此時雖得了百花的冷眼,卻見她儀態萬方、風姿綽約,心中那些許不自在也壓了下去,笑道:“公主書通二酉、學貫天人,不知下官是否有幸討教一二。”

  百花還未開口,李元昇已神情疏離著笑道:“張大人過譽了,只怕小女,不太方便。”

  張元瞧著安親王目光淡漠,挑眉笑道:“是下官唐突了,還望公主恕罪。下官還要往國學司去擬國書,先行告退了。”

  “爹爹可知這位張大人是什麽來頭?”百花也拉了李元昇轉身往宮外走去,開口問道。

  安親王道:“是去歲新遷的漢人,頗有些謀略,陛下很是看重他——他的家眷因他叛逃,被羈縻隨州,陛下特派細作救下來送到興慶府,賜了他闔家團聚。”

  百花聞言連連搖頭,歎道:“我方才聽他所言,便知他也是好鬥喜戰之人。古人曰: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如今陛下有了張元,只怕會變本加厲,到底不是好事。”

  “朝堂之上,自有諸臣博弈,憑他一個人,哪裡能就說服眾人呢。”李元昇見了這杞人憂天的模樣、忍不住笑她。

  說話間兩人已出了宮門,安親王府的馬車已等在丹鳳門外。

  百花上了車坐定,接著道:“爹爹也瞧見張元那目空一切的模樣了,哪裡會把眾人放在眼裡,他大可不必說服你們,只需說服陛下一人,便可礪戈秣馬、窮兵黷武。”

  李元昇向來知道她多慮,不願再讓她為此事煩心,隻得避重就輕,打趣她道:“張元是有些自負,卻不是目空一切的。”

  百花聞言不解,卻見父親抬手捏了她的臉頰笑道:“不知不覺,我的阿皎都已滿十五了。張元倒提醒我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今日回去我便命人好好修葺門檻,謹防被人踏破了。”

  百花一愣,這才想起方才張元說的話,複而挑眉笑道:“門檻不必修了,只要將這話傳出去,明日陛下就會派人來安親王府門前守著,任誰也踏不進來。”

  第二日安親王府果真有人來訪,李元昇聞言微微驚訝,問是哪家的人,都羅稟道:“是軍器監賀家。”

  軍器監賀監事連獻冷鍛甲、冷鍛箭、神臂弩,如今頗得皇上器重,賀府長子更是擢了翊衛郎、分派去了鐵鷂子,是個年輕有為的後生,府上也必忠勇侯府簡單好處——想及此處、李元昇微微頷首,問道:“他們請的哪家夫人來?”

  都羅聞言不解,滿臉疑惑道:“沒請哪家夫人,是賀三娘,遞了帖子直接往皎月齋去了。”

  李元昇聞言一頓筆,在公文折子上留下好大一團墨點。

  ...

  賀蘭由白芷引著往正屋去,剛邁進門檻,便瞧見百花披著銀鼠毛、倚在美人靠上看書,許是聽得響動,忙起身過來迎她。

  正屋臨窗處新打了簟台,冬日裡鋪了羊羔毛,光瞧著都暖洋洋的,兩人往上頭坐了,白芷端了小幾擺上,白蒿替兩人沏了花果飲子、又擺了幾碟子點心。

  兩人坐定了,便說起冷鍛甲的事來,賀蘭歎道:“不足兩年就有鏽蝕的跡象了,盔甲還好,即便鏽蝕也無傷大礙;只是兵刃就不能再用冷鍛了,但凡有一點兒鏽蝕都會大打折扣。”

  百花點頭道:“這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只是先前沒發現罷了;好在賀監事心細,才能防患於未然。”

  “家嚴說,公主已費心提拔了賀家,我們自然不能辜負了;再者,大哥又當了鐵鷂子的差使,我們一家人、八隻眼睛都盯緊了軍器監。”賀蘭笑道,“去年夏日裡父親發現盔甲鏽蝕,已想了許多辦法來改進冷鍛工藝,如今做出的冷鍛甲和最初那件,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百花微微頷首,複而想起一事來,好奇道:“陛下登基獻禮之時,我瞧見賀監事獻的神臂弩,三百步外可入榆木半笴,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賀蘭笑道:“家嚴兩年前得了那對犛牛角,足足花了九月、才擬定了弩機的圖紙。如今神臂弓已造出了數百把,我卻隻知鐵槍膛銅機扣;軍器監的將士們也只是打造部件,至於如何拚接,只有父親和哥哥才知道,各種機巧絕不會外泄。”

  百花瞧她如今平和舒泰的模樣,忽地想起六年前兩人初見時說的話來,不由得笑道:“你曾與我說過,田間蚱蜢、生於春而亡於秋,不知凜冬之寒。如今姐姐有了這神兵,想來是不必憂心凜冬將至了。”

  “凜冬總是會來的,我等螻蟻無法預知天數,隻得拚盡全力對抗風雪了。”賀蘭抬杯飲了一口茶,長眉一挑,笑道,“和公主自請為將、征戰河西,都是一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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