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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二 好事近
  天氣日漸暖和,小洞庭裡的梅樹謝了花蕊,又冒出幼嫩的綠芽來;原本一整片的梅園不知何時移了些槐樹來栽著,如今已長得樹高冠盛、綠葉如蓋。

  樹影微動,從小徑處走來一行人,為首的少女一襲月白色水紋凌波裙,軟煙羅的絹帛輕輕系了長發,身材頎長、面容姣好,倒像是畫裡走來的凌波仙子。

  幾人走到梅林前停了腳步,少女接過竹籃獨自往梅林深處去了。

  梅園裡原本設著一方花塚,後來在一旁依樣又做了一方,上立的墓碑寫著:追衛慕氏諱沁之靈。

  兩方花塚光潔如新,想來是每日都有人灑掃除草之故。

  少女從籃子裡取出火折子來焚楮錠,低聲笑道:“娘親,沁姨,轉眼怎麽又是寒食了。”

  ...

  四年前,國舅衛慕山喜因謀反事敗伏法,全族連坐,其姊皇太后衛慕氏被鴆殺於蓬萊殿。

  大妃衛慕氏因私怨懟,出大逆不道之言,國君震怒,盡捕其族人、欲殺之。

  安親王冒死上奏以求情,被罰禁閉三月;衛慕一族被判全族沉河,妃衛慕氏因懷有龍裔,被幽之別宮。

  明道二年冬,罪妃衛慕氏誕下三皇子,不及滿月,因肖他人,被國君下令溺斃。

  衛慕氏悲痛泣血,絕於宮中——

  自此,衛慕氏全族覆滅,再未有一人存世。

  ...

  百花靜靜地燒著楮錢紙錠,微微有些出神。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一個人要活過多少年、明白多少活著的道理,才能平靜地接受死亡呢?

  她常常覺得此事與年歲學問都無關,生死之事本就近在咫尺,只是隔著一道屏障罷了。

  待到父母亡故,那屏障便會驀地掀開,原本構建的世界隨之塌陷,未知之境便在眼前展開。

  哪怕那時、她只有九歲,也一樣看見了死神的模樣。

  自那以後,她從悲慟到木然、再到釋懷,原以為從此便能坦然面對生死;而沁姨沉河那天,她仍是哭到聲咽氣堵、昏天黑地,那日始知生死之外,更有天子之怒。

  思索間楮錠已燒完了,百花起身將白紙掛好,聲輕似喃喃私語:“梅花謝了,槐花卻還沒開,這幾日冷清了些。”

  ...

  琥珀遠遠瞧見公主從梅園小徑出來,兩步迎上去接了籃子,問道:“按例今兒不能在房中悶著,要出去踏青呢?”

  百花笑道:“下月就是陛下的誕節,我準備這賀禮還沒個眉目,哪有心思做這些,讓門上備了車馬,他們想出去玩的盡管去,早些回來就是。”

  瑾瑜聽了喜笑顏開,忙跟琉璃使了眼色,琉璃別過頭去嗔道:“你自個兒去。反正到了外頭你又要和雲哥兒在一處,也不管我,我才不去呢。”

  瑾瑜被她說得紅了臉,伸手就要掐她。

  百花這才想起瑾瑜四個今年也十六七了——竟是已到嫁人的年紀了,於是笑問道:“雲哥兒是哪家的?”

  琉璃一聽愈發來了勁,正要好好排揎瑾瑜,卻被瑾瑜捂了嘴不讓說。

  琥珀低聲笑道:“是細封大娘的二哥兒,在筆墨鋪子裡學管帳呢。”

  瑾瑜一個人捂不住三張嘴,隻得一跺腳、紅著臉將頭埋進袖子裡去。

  …

  轉頭回了皎月齋,屋子裡眾人又是端水的端水,斟茶的斟茶,百花心裡打定了主意,便拉了她們到跟前,同他們說起嫁人的事來。

  琥珀幾人面面相覷,

哪有半點高興的樣子,瑾瑜更是哭著跪下,拉著百花的手道:“公主,我以後不同他玩了,你別趕我走。”  百花教她這話說得鼻子一酸,歎道:“我哪是要趕你走。只是這一去甘州還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來,這會兒不說這事、再等上個三五年,豈不是白白耽誤了你們?”

  瑾瑜聽了微微一愣,似乎認真地猶豫起來——公主自年前就盤算著要去河西走廊,說要三五年,就是真的要三五年才能回來。

  眾人見了瑾瑜這呆愣的模樣,都是忍不住地笑,琥珀替她擰了帕子來擦眼淚,又聽得百花排揎她道:“你等得起,雲哥兒可等不起了。”

  瑾瑜捂了臉就要往外跑,不料正撞上外頭灑掃的女使來報,說是軍器監賀府的雪兒姑娘來了。

  ...

  賀蘭的父親在軍器監任監事,宅子也和軍器監衙門離得近、隻隔著一條街。

  一行人由雪兒領著穿過主街進了巷子,賀蘭早已等在門口,忙迎了百花進去、又屏退了左右,這才笑道:“依公主說的、做了重錘來做衝壓鐵塊,所得的鱗片果真還能鍛得再薄。”

  兩人前後進了暗房,只見裡頭零零散散放著許多金屬碎件,又有各式各樣的圖樣並書箋。

  賀蘭取出一小件物什來,百花就著燈光細細端詳,只見手中的鐵片表面又黑又亮,問道:“試過了嗎?”

  “試過了,比淬火的鋼片還要剛硬,厚度卻不到一半;厚度一減,做成的鎧甲重量也就輕了,將士和戰馬都得少些負擔、更靈活輕便些。”賀蘭欣然道。

  百花微微頷首,複而遞了一卷羊皮給她,問道:“離陛下誕辰還有一月有余,能否依圖樣做出一整件來?”

  賀蘭展開那圖卷,見上頭極細的墨筆勾勒出鎧甲的圖樣,連各部件的形狀都描摹得清清楚楚,胸有成竹道:“月末便能趕出來,屆時再請公主來瞧。”

  “這圖樣是憑空想的,許多細節還得勞煩令尊改進改進。”

  賀蘭笑道:“公主言重了。家父是個癡人,自打接手了此事便是廢寢忘食地鑽研,哪裡談得上勞煩二字。”

  兩人一邊討論著,一邊出了暗訪往外走、又回到春日的暖陽裡來。

  賀府裡栽了許多石榴樹,此時只見嫩枝黃綠光滑,間或有些淺紅的花苞。

  百花想著夏日裡灼灼的紅豔,點頭讚道:“種些石榴花倒是好,秋日裡花開敗了,結出果子也是一景。”

  “家父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不過是石榴花瞧著熱鬧、又多籽,就想著沾沾這份兒喜氣罷了。”

  百花聽出她這話裡話外說的是賀蘭一族,柔聲寬慰道:“賀監事慧心巧思、運斤成風,兩位公子也是少年英才、年紀輕輕就掙了官身,賀府人丁興旺不過早晚的事。”

  賀蘭抬頭望著茂密的石榴樹,笑道:“承公主吉言。”

  ...

  午後回了府,百花便喚了細封氏來、與她說了瑾瑜的事。

  瑾瑜雖是個孤兒,卻是自小在宮裡長大的,又貼身伺候了百花這麽些年,比普通人家的姑娘還要尊貴許多。

  細封氏能得這樣的媳婦自然是求之不得,聽見百花讓她回去問問家人的意思,忙笑道:“憑他能娶到瑾瑜姑娘,已是天大的福氣了,哪裡會有不肯的。”

  百花叮囑道:“別的不說,若是應了這事,便要辦得周全,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都得挨著來,不可有半分糊弄。”

  瑾瑜沒臉來聽這些,早不知躲到哪去了,百花打發了細封氏,又愁道:“瑾瑜的嫁妝也不好從庫房走,我本想托元夫人置辦,卻又覺得身份不合。想來你們和她相好,由你們替她置辦是最好,錢就拿我的對牌去帳房支就是了。”

  琥珀打趣道:“公主好歹給我們個數,隻教我們去支,也不怕把安親王府搬空了。”

  琉璃和珊瑚正掩嘴笑,聽得百花說了句“都指著一百貫辦”、登時驚掉了下巴。

  百花瞧見三人忽得不說話了,笑道:“我一碗水端平了,瑾瑜得了多少嫁妝,我到時也依樣給你們辦來。”

  瑾瑜在外頭瞧見細封氏走了才回來,剛好聽見這一句,忙接了話道:“是了是了,我們四人一同辦喜事,豈不更好?”

  琉璃指著她笑道:“你們瞧瞧這蹄子,還沒納采便想著辦喜事了。”

  ...

  翻過年來,百花已能將牛角弓拉滿了。

  她退了幾步,複而開弓搭弦、屏息凝神,這一箭射出、直中紅心,將將算作六十步。

  校場上春光明媚,間歇有微風拂來,百花心中暢快至極、將牛角弓遞給珊瑚,眨眼笑道:“一會兒回去我就給爹爹寫家書,說這弓已小了,讓他在西平軍司尋對大的牛角。”

  這頭正說這話、不料珊瑚忽的跪了下去, 百花一驚,忙扶她起來。

  珊瑚抬頭望著她,兩眼盈滿了淚水,道:“請公主帶我一同去河西走廊。”

  百花聽她要說的是這個,急道:“你先起來。”

  珊瑚掙開她的雙手,伏拜請求道:“邊關條件艱苦,公主一個人,身邊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奴婢舍不得。奴婢不想嫁人,想和公主一起去河西走廊。”

  百花拗不過她,無奈道:“你哪裡是不想嫁人,你分明是不放心我才要跟著我去;我若真帶你去了,豈不是將你白白耽誤了。”

  珊瑚只是一味搖頭,不住地落下淚來:“公主不明白。我自小就不比他們細心,粗手笨腳的,教養嬤嬤心疼我沒了父母,怕諸位娘娘瞧不上我、才特意送我去大內習武,說有一技傍身還能有些出路。我從那會兒就知道,自己原是不配做貴人的貼身女使的,直到遇上公主,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好的、也有別人比不來的長處。”

  百花見她哭得傷心,忽地也紅了眼圈,一邊替她擦淚一邊勸道:“戰場上都是刀口舔血的營生.....”

  珊瑚含淚笑道:“我打小就特別能吃苦,覺得那些穿珠釘花、縫補熏香的事比操練痛苦千百倍,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也許我生錯了地方,不該生在這皇宮裡,反而該在草原上、部族裡、戰場邊。奴婢也想當個有用的人,還請公主成全。”

  百花的手微微一頓,似乎透過珊瑚看到了卑微而弱小的自己,不由得俯身抱住了珊瑚。

  “好,我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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