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靜坐的關漌聞言冷冷一笑。
他拿出銅質紋飾的虎狀符節,微一用力,符節就在手中裂成兩瓣。
他抬起一雙沉靜的眼眸,淡然道:“二哥既然打定主意要嫁禍臣弟,為何不將戲做全套,把真的狴犴虎符給臣弟。”
關垣難以置信的逼視著關漌。
為了保證計劃萬無一失,自己給他的明明就是真的狴犴虎符,況且自己先前在這大殿之上也手握過,豈會不知真假?
真符節是堅硬的銅質材料,怎可能會被輕輕一掰就碎裂?
自己幾乎可以肯定,現在關漌手中這塊假的符節,分明是他不知何時調換的!
可是即便猜到,自己此時也不能開口揭穿……
方明源看著關垣早已方寸大亂的慌忙神色,心底暢快無比,上前兩步,向高座之上的紹仁帝朗聲道:“陛下,微臣失職,微臣作為統帥禁軍,護衛皇城的首領,不該僅憑一塊宮禁令牌就放大批身份未明的軍隊入皇城,今夜我王朝之危,都是源自微臣的疏忽職守,微臣自請罷職以正國法。”
堂下的方席間聽著兒子這一番‘肺腑之言’,不動聲色的笑了笑。
看來這小子是真不想再當禁軍統衛這一職了,已經開始抓住一切機會丟開這個位置了…
他表面上是在反省自己的失職,將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但實際上又強調了敵軍有宮禁令牌的事實,表明自己就算做的不對,也是依照規矩辦事,你不能把我怎麽樣,反而是應該趕緊將今夜王朝之危真正的罪魁禍首論罪懲辦,以正國法。
紹仁帝闔上了異常勞累的雙眼,長歎一聲後艱難開口。
“殷王關垣不守君臣之道、不顧父子之情,勾結敵國,叛上作亂,證據確鑿,罪不容誅,念薑氏一族立下青史功勳,免除死罪,著即日發配邊陲流放,子孫三代不得回京。”
紹仁帝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太極殿眾人當即嘩然開來,薑氏黨派紛紛驚愕失色,擔心禍及自身,滿臉惶恐不安。
其余皇子黨人自是揚眉吐氣,想著自此後便少了一個攔路對手,心間暢然不已……
“成王敗寇,本王敗了,敗了……”
關垣似丟失了全身的氣力一般癱倒在地,口中喃喃不休。
數十年的苦心謀算,費力經營,隻為登上皇權巔峰,實現宏圖霸願,卻在今日一招不慎,滿盤皆屬!
他摁住絞痛難耐的胸腔,噴出一口膿血……
張席間跪倒在地,全身冰涼一片,雙手顫抖不停。
自己耗盡心血扶持的皇子,明明是最有實力問鼎天下之人。
怎會…
怎會一敗塗地……
“老七,剩下的事交給你全權處置。”
紹仁帝交代完最後一句,撐著面前的席案站起身,獨自一人邁著踉蹌的步伐朝內殿走去。
背影孤寂落寞,已是不想再理會任何事……
至此,紹仁十四年天子壽誕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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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妡隨著眾女眷一同離開太極殿時,抬頭望了把沉悶壓抑的天空...
只見一道寒凌的月光驀然自雲端衝出。
仿似掌控風雨的幕後之人,憑一雙堪破全局的雙眸,對變換莫測的世事了然於心。
勝者為王,敗者寇,自古皆然。
“元姑娘,請留步。”
一道清脆婉柔的女聲喊住了元妡。
元妡回頭,目蘊笑意,“夢娉姑娘有何指教?”
杜夢娉緩緩走近元妡,一對細長妍媚的眸瞳從上到下打量著她。
半晌,含些輕視的笑,“我奉勸姑娘一句,趁早收了你對殿下的心思。”
元妡倒是一怔,不確定道:“你指的是昱王?”
杜夢娉理了理精致的發髻,“我注意姑娘很久了,姑娘與他分明是兩個陣營的人。可今晚,姑娘作為證人上堂,卻從頭到尾都是在為他出謀劃策。”
元妡不覺好笑,也懶得同她解釋,轉身就要離開。
杜夢娉仍不甘心,“殿下是沉浮於權謀漩渦中心的人,你即使舍棄一切為他,也不過是他算準了的一枚棋子。你可知,從你選擇幫他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會成為他皇位之路的犧牲者。”
元妡停下腳步,淡淡一笑,“那你呢?做他人安插進昱王府的眼線,又何嘗不是皇權傾軋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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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宮,地下死牢。
囚室大門被獄卒推開之時,一股渾濁的血腥味隨即湧來。
方明源抽了抽鼻子,轉頭看了兩眼身旁的關漌。
“主子,您身上還有傷,要不我一個人進去吧。”
“無礙。”關漌神情平靜,淡淡道。
方明源無聲歎了口氣,心底擔心主子的傷勢,可又不好開口,隻得悶頭跟上主子的腳步。
狹長昏暗的甬道兩旁,只有幾盞枯油燈勉強照亮。
“昱王殿下受陛下之命審查殷王關垣叛國謀逆一案。”方明源對跪在地上的獄官朗聲道。
半晌,卻見這獄官木楞抬頭,沒有任何反應,不由得心想他是不是在死牢呆久了,腦子不靈光,於是不耐的提醒道:“你等速去將敵軍首領提來,我家殿下有話要問。”
片刻後,鐐銬鎖鏈尖銳刺耳的撞擊聲響起,那位在太極殿上指認殷王罪行的‘伽尼國首領’被獄兵押解前來。
關漌對方明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看好囚室大門,不要讓任何人輕易靠近。
方明源立即會意,抄手倚在門牆上,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四周。
“殿下……”
那位身披血色紅袍的敵軍首領顫抖著全身,向關漌行了個漠古王庭尊禮,眼底早已浸濕一片,“不敢想我衛涅有生之年竟還能看見漠古皇室後裔……”
關漌抬手將他扶起,眸色深沉,“漠古王軍第二十三代統領,衛涅?”
“正是。”衛涅點點頭,渙散著雙目,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之中。
“十四年前,漠古王朝突降災禍,一夜亡國,狴犴虎符也就此下落不明,我與眾兄弟無奈之下,隻得隱去身份,匿於世間,隻待虎符再現之日。而一個多月前,狴犴虎符竟真的重新現世……從昔日的國土郕州至大旻帝京,我和眾兄弟一路追隨,直到看見虎符進了殷王府。”
他的神色凝重起來,“當時,我們眾兄弟之間第一次出現了意見分歧:一種聲音強調我們狴犴死士天生的使命就是追隨虎符所有者,虎符在誰手,我們就應當聽命於誰;另一種聲音則是說我們狴犴死士守護了二十三代漠古皇室,享受了近千年王朝人民的供養和國君的最高禮遇,早已與王朝的興衰榮辱融為了一體,連世人都稱我們為漠古王軍,我們又豈能不顧念舊情,忘記恩主,轉而效忠與漠古皇室後裔——”
他頓了頓,激抗的情緒盈眶,“也就是殿下您為敵的皇子!我思慮再三,聽取了兩方意見,最後選了個折中的法子,就是由我一人先去投奔關垣,不讓眾兄弟露面,不讓關垣得知我們背後有多大的勢力。關垣起先並不相信我的身份,直到我將狴犴子符拿出,與他手中的狴犴母符剛好可拚湊為一塊,他才確信無疑。接著他便告訴了我他想對付殿下的計謀,並要讓我暫代他三千死士的首領,好以假亂真,嫁禍殿下。就這樣,我因虎符在他手,一直聽命與他,直到遇見了向蕪城兄弟。”
說到此處,他緊鎖的眉頭緩和了不少,感慨道:“我認得他,他是當年漠古三大商戶之一向黎的遺子。他告訴我,他一直效力於殿下,隱藏於仇人元達銘的府邸之中為殿下做事。他這次前來,就是帶來了殿下您反擊殷王的計劃。不瞞殿下,在那一瞬間,我這個狴犴死士的統領完全忘卻了什麽天生的使命,什麽追隨虎符的所有者,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殿下,您終於來找我們了!您終於找到我們了!我們數萬狴犴死士等了十四年,都在等著這一天!”
關漌看著眼前這位畢生忠誠於漠古皇室的王軍統領,感受著他心底決然誠摯的信仰,亦為之動容。
“你們世代以狴犴虎符為尊,追隨虎符的所有者,如今,你能為本王效力,本王心底很是感激。”
“有殿下這句話,衛涅死而無憾!”一身紅袍的首領眼眸中迸出熊熊燃起的火光。
關漌微攏雙眉,心頭逐漸浮起困惑多年的謎團,不知母朝舊人能否為自己解疑釋結,“當年漠古王朝既是因外臣篡權,亡於內亂,何以會疆域內風沙四起,竟一夜覆國?”
衛涅沉吟半晌,接過話來,神色晦暗。
“世人皆知我們漠古王朝詭秘莫測,卻道不出如何神秘,天下人都是在王朝覆滅的那一日方才知曉,原來蘭氏皇族有自己世代供養的守護神,它們不僅是我們這支軍隊的初創者,更是與漠古王朝盛衰永存的看護人。一旦有人打破了皇室血脈承繼,妄圖篡權奪位,就會祭出守護神,風沙之下掩蓋王朝,隻待新王重歸之日。”
他緩了緩,鼻息漸重,“本代國君子嗣單薄,膝下僅有兩個女兒,被害暴斃後,皇室無男丁可承襲君位,想是如此才觸怒了守護神,造成了我朝國土被風沙毀滅的浩劫。”
關漌負手背過身去,囚室內幽悶的枯油燈一簇簇燒進他的眼底。
年幼時,倒是聽過母親提起母族王朝有隱秘於世的上古守護神,也曾親眼見母親私下拜祭過。
但自己一直以為母親此舉與信奉一般神佛,隻圖消災解厄無二。
不承想,此守護神竟有震蕩天地之神力……
“殿下!”
衛涅目露殷切,壓抑多年的仇恨此刻盡數湧來,“我狴犴死士守護漠古王朝數百年,卻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慘遭滅國,讓我們日日無法逃避內心的譴責。如今,漠古皇族後裔僅剩殿下一人,我狴犴死士萬數之眾,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熱血男兒,我們願誓死追隨殿下,擁立殿下為漠古新君,收復失地,重建王朝!再手刃仇人,征討他大旻這個背信棄義之國!”
關漌的目光漸漸暗寂下來。
“衛統領。”他垂下眼睫,蓋住眸中流轉的複雜情緒。
片刻後,模糊笑了笑,“本王心中無此宏願,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
“殿下!——”
衛涅急切開口, 卻被關漌打斷。
“委屈你在此處待些時日,本王定會想辦法助你脫身。”關漌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衛涅望著關漌在黯然油燈下印出的背影,忽然篤定一笑。
不!
殿下,我能看出您心底壓抑深藏的宏圖志向。
您需要我們,您會看到我們的價值……
關漌走出囚室,方明源立即湊了上來。
他聽了這位衛涅統領的一番話後,心裡對今晚之事的前因後果都有了個了解。
只是……
還有一處想不明白。
“殿下,您算出關垣會蠢到讓這位漠古王軍首領來控制他的三千死士,這我不奇怪,可您怎麽能算到,當時駐守建武門的我,就一定會放這批手握狴犴子符的敵軍入皇城?萬一我這個禁軍統衛堅守職責,根本不放他們進來怎麽辦?”
方明源繞繞頭髮,心裡頗疑惑,我如果不放他們,主子你的計謀根本就無處施展嘛……
關漌微一揚眉,似是也很奇怪他會問出這個問題,“能夠讓你擺脫這個職位,你為何不放?”
方明源頓時目瞪口呆,原來…
“是這樣想啊…”他咕噥道。
想到自己在下令放這批敵軍入皇城之前,進行的一堆痛苦艱難的心理活動。
“原來是我想多了……”
關漌轉頭,好笑的看著他。
方明源越想越氣憤。
“他們竟然說我與主子串通一氣,其實…分明是您與父親兩人密謀布局,我根本對你們的計劃毫不知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