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漢臣,王子騰能在金陵四大家族日漸衰落之際,冉冉上升,佔據江南總督之位,其人的能力不可小覷。需知,總督之職,主管的是一省或數省行政、經濟及軍事,雖說牽製之處頗多,但能爬上這個位子的,必須是皇帝信任之人才行。
當今皇帝不是那麽好騙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王子騰確實是個忠心於皇帝的能臣。
一路爬升,自己身居高位,王家也取代賈家成為金陵四大家族的領袖之後,王子騰的忠心開始變質了。
這其中,除了個人野心之外,被各方伸來的橄欖枝晃花了眼,是另一個主要原因。
王家實質上超越賈家,做了四大家族首領,自然接收了大部分四大家族的人脈。加上這些年來,王子騰通過各種手段引進官場的各路人物,王子騰周圍,形成了一個與四大家族既有聯系,又獨立於外的勢力圈子。
還是那句話,花花轎子人抬人。隨著他實力的增長,更多的權貴采取了交好的策略。金陵四大家族從努爾哈赤時代,便擠進了滿洲統治階層,與滿洲權貴的關系本就緊密又曖昧。而今,隨著皇帝革新的推進、皇帝日漸年老以及皇子們依次成年,皇朝的權力格局即將展開新的劃分進程,利益爭奪日趨激烈。以王子騰為紐帶,在他身邊,一個包括滿洲貴族、漢人官員在內的官僚集團,逐漸形成。王子騰當仁不讓的成為代言人和領導者之一。
這更助長了他的野心。結黨本是大忌,但歷朝歷代這事兒層出不窮,原因就在於結黨的好處太多。王子騰焉能不知結黨的利弊?但他認為憑自己的手段,和背後的支持者,力博一次,方不負這一世榮華。
挑一個最符合自己利益的主子,扶他上台,憑借從龍之功,一舉成為朝廷第一輔臣,將王家的富貴延續下去,這是王子騰如今的奮鬥目標。
至於滿漢之爭、功高震主之事,暫時無需考慮。自己扶起來的皇帝,總有法子對付的。皇子們既然決定接受臣子們的助力,那他就應該明白,將來要還的。至於還多少,怎麽還,還得看君臣誰的本事大,世世代代不都是這樣過的麽!
正坐在書房考慮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管家王祿來稟報:“老爺,陸慕升來了,在高升客棧呢。剛剛王福去見他,聽他的意思,他死了個女兒,想要從咱們這兒撈些好處回去。”
“這個人就是貪心不足。不是答應他,一年之後,升他做知縣嗎?他還想要什麽?”
“回老爺的話,他想調到個富裕縣去。”
“罷了,賠上他一個女兒的性命不說,那阮氏的母親也在他手裡,這個人還有些用處,讓王福傳話,我應了。”
“是。”
陸慕升興奮不已,終於混到正職了!以後還能高升!對著王福感謝一番,塞了銀票拉好關系,帶著陸嬌顏的棺木回家去了。
未嫁女和橫死者不入祖墳,陸嬌顏兩樣都佔上。她爹找了離家不太遠的一處亂葬崗,立個墓把她一埋,就算完事。
他若是知道他另一個女兒也活不成了,第一個反應大概會是後悔自己要少了,兩個女兒的命,怎也得換個六品!
江寧織造署。
鬱蘭香,江寧名士兼畫家鬱紫千之女,十五歲,漢人。
江南三織造肩負著籠絡江南讀書人的職責。是故,曹寅府上,時常聚集著江南名士,鬱紫千便是其中之一。他亦是這座“行宮”的設計師。因此,鬱蘭香自幼便在這園中玩耍慣了。
皇帝來駐蹕之後,鬱蘭香央了父親和曹寅,扮作女仆進出多次。因她是眾人看著長大的,素來調皮,眾官員深知底細,又存了別樣的心思,是以睜一眼閉一眼的,由著她了。
在園中見到阮語之後,鬱蘭香大為厭惡,多次上門諷刺於她。一點兒沒把阮語的身份放在心上。
故此,阮語對鬱蘭香給自己作證這回事,不抱半分希望。
希望有時在絕望時產生,今兒這事,對阮語來說,那就是絕處逢生了。
鬱蘭香來到駕前,行禮問安畢,皇帝叫了起,問她道:“鬱氏,你是否聽到寧三對阮氏說起她中毒之事?”
鬱蘭香道:“回皇上的話,民女聽到幾句。不過民女一向討厭阮氏,她的事民女才懶得知道,只聽個開頭兒就走出院子了。”
她說話之時,直視著皇帝,雖是竭力控制,眼中的仰慕和愛意仍舊看得出來。說話之間,流露出興奮、雀躍之意。
唐果心中一震。
這個姑娘的眼神似乎不是偽裝的。
她真的喜歡皇帝!
這……
唐果反射性的看夫君。皇帝淡定自若,在桌案下握住唐果的手,示意她鎮定。
唐果微微點頭。她對鬱蘭香的第一感覺很好,看著是個直爽、活潑的漂亮女孩兒。唐果實在不希望她是別人的棋子。否則,她難免成為悲劇了。
回神注意案情的進展,鬱蘭香已在複述寧三說過的話了。盡管只有前面三兩句,但業已能夠證明,阮語所說屬實。
寧三和陸美顏臉色大變,皇帝並不多問,讓人將她二人帶下去,自有人審訊處理。
阮語轉身對著鬱蘭香跪了,泣道:“多謝鬱姑娘相救,還了阮語清名,阮語至死不忘。”
說完,磕下頭去。
鬱蘭香冷冷道:“別!你早早忘了吧!我可不想被你記一輩子。想想都後背發涼!你這樣的女人,我最討厭了!我今天是實話實說,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跟你可沒有關系!再者,我才不要在皇上面前說謊,那會犯欺君之罪,要殺頭的!”
阮語窘迫不已,面紅耳赤。眼淚欲流不流的,一副受委屈小媳婦兒的模樣。
鬱蘭香打個冷戰,悄悄挪動下位置,離她遠了點兒。
“呵呵……”
唐果輕笑出聲,鬱蘭香很有趣兒。
轉念又是一歎,這姑娘……
那阮語受了這一番刺激,身體微微顫抖,方要說話,聽皇帝笑道:“鬱氏,你私入皇家禁地,本是重罪,那些與你方便的人也要受懲罰的。但你心性誠實、愛憎分明,不以私怨害公義,難得的很。朕便赦免了你們的罪過。”
鬱蘭香連忙謝恩。
唐果出面,賞賜了鬱蘭香不少玩具、首飾,讓人送她回家去了。
鬱蘭香退出門的時候,終究忍不住抬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喝茶,並沒看她。倒是唐果瞧了她一眼,微笑告別。
鬱蘭香臉一紅,福身為禮,走了。
鬱蘭香離開之後,屋裡便全是宮中之人了。
阮語深吸一口氣,對著唐果叩首:“語兒給唐佳夫人請安。語兒誤信人言,汙蔑夫人,還請夫人責罰。”
耶?扯到我這兒了?
唐果挑眉,不願多說,隻道:“起吧。事情過去就算了,不用再提。”
阮語再叩首道:“多謝唐佳夫人不罪之恩。”
說完了才在嬤嬤的攙扶下站起來,立在一旁。
皇帝看看阮語,道:“阮氏,唐佳夫人免了你汙蔑之罪,但你以上犯上,對主子不敬,依照宮規,當受重罰。念在你中毒未愈,又是受人挑唆,朕從輕發落,回去抄寫宮規一百遍,學習宮中規矩禮儀,未曾熟練之前,不要到處走。若是再有類似的事情,必定嚴懲不怠。去吧!”
阮語似是非常意外,雙目又是淚水盈盈了,躬身回道:“遵旨。”顫顫巍巍的和兩個嬤嬤回住處去了。
閑雜人等消失,夫妻倆方要敘話,暗衛送來了鬱蘭香的資料。
鬱蘭香三歲喪母,父親鬱紫千是個狂放不羈的人物,他並未再娶,一個人拉扯鬱蘭香長大,因而養成了鬱蘭香自由奔放的性格。皇帝進江寧的那一日,男裝的鬱蘭香亦在歡迎人群之中。
她是那時候喜歡上皇帝的?唐果正在猜測,對寧三的審訊結果出來了。
園子裡的一個廚師,叫賀峰,與寧三是表兄弟。賀峰父親五年前死於冤獄,製造冤獄的,便是陸慕升。
得知阮語和陸氏姐妹的來歷和目的後,賀峰與寧三便開始了報仇計劃。先是由寧三出面,借著和阮語以前的關系,很快取得她的信任,為的是以防萬一。絲帕上的毀容藥雲雲,全是寧三臨時弄上去的。他已做了七、八年太監,對這些熟悉得很。
四月二十七,皇帝便要回鑾。賀峰怕失去機會,二十五那天,在送往阮語院子裡的飯菜中下了毒。誰知阮語厭食,沒吃幾口,逃過一劫。陸美顏嗜好細點,吃多了,沒有吃晚飯。隻陸嬌顏吃的最多,中毒最深,不治死亡。
寧三為了幫賀峰掩飾,同時為了繼續復仇大計,誤導了阮語。至於陸美顏會和他一起說謊,原因很簡單。寧三暗示陸美顏,倘若阮語也死了,皇家為了平息此事,減小在民間造成的影響,定會將她帶進宮去,說不定還能給個高點兒的位份。又瞎說一通宮中的華麗氣象。陸美顏利令智昏,上套了。
“賀峰是如何知道阮語她們的來歷呢?”唐果問道。
皇帝冷笑:“自然是王子騰的人告訴他的。這復仇的事,當是在人家引導下一步步來的。那鬱氏出現的時機,是根據形勢發展計算好的。不過做得很乾淨,什麽線索都沒留下。咱們查不到的。我僅能憑掌握的蛛絲馬跡推測。”
阮氏原本是王子騰尋來送給皇帝的“花”,但鬱蘭香出現之後,她便淪為墊腳石了。誰讓她在人家眼裡,價值沒有鬱蘭香那麽大呢?即使沒有賀峰,她們三人遲早也是被廢棄的料。王子騰只不過是拿她們引出鬱蘭香,襯托鬱蘭香的可愛。
哪知阮語中毒未死,她猜到自己會遇險,定是姨夫所說的大靠山不再庇護,興許就是大靠山所為。後悔之余,來了個絕地反擊。
她當真相信寧三的說辭?當然不是。她是將計就計,塑造了一個白紙般純潔、沒心機到有點兒傻的女子形象。這樣,或許能引來皇帝的憐憫、讓別人放心,也好有個進一步的機會。
阮語的做法,唐果並不在意,她隻關注鬱蘭香。
倘若我沒看錯,她對皇帝是真心的愛慕。若不是皇帝事先有防備,今日見到一個如花少女對自己傾慕如斯,這少女又是爽快張揚的性子,且是曹寅眾人熟知、有意獻於禦前的人物,來歷甚正。那麽,在外人眼裡,皇帝納她入宮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王子騰和鬱家有什麽關系?鬱蘭香有沒有參與到事情的謀劃中去呢?
唐果思索著,翻看暗衛拿來的資料。
鬱紫千算是王子騰的座上賓之一。 王子騰常常開個詩會啥的,與眾名士論文。他本身文才並不出眾,但很有禮賢下士的風度,頗得士林青眼。
倆人看起來沒啥太深的交情,王子騰這麽費力氣,寧願舍棄自己原來的棋子,為啥呢?
“猜不到?”皇帝不知啥時候站在唐果身後,笑問道。
“啊?是。”唐果晃晃頭,站起身來。思考得太專注,把夫君忘了。
“呵呵……親愛的,你剛才做什麽了?怎麽不出聲叫我啊?”
“我在一邊觀察夫人如何動腦來著。”
“觀察出啥來了?”
“夫人先是皺眉,之後擰眉,後來又撅嘴,再然後歎氣。為夫看夫人這般苦惱,立即出聲解惑,夫人可滿意否?”
唐果笑眯了眼,大點其頭:“親愛的,你最好了!”
皇帝大笑。拉著老婆出去散步,給她分析案情。
“我估計,王子騰不知從什麽渠道了解了鬱氏的心事,於他來說,這是比阮氏更好的選擇。阮氏這樣的女人,算是平常的了。除了美貌,別的什麽都沒有。彈琴再好聽,能比宮廷樂師強?棋書畫再出彩兒,能強過我身邊的大學士們?但鬱氏不同……”皇帝一頓,看唐果。
唐果笑道:“我知道的,她沒有阮語長得美,但她是真心喜歡你!包括你是皇帝這一點,但不是因為這個。她很崇拜你的樣子……大概是小女孩兒對英雄人物的向往吧?放心,我才不會吃這種醋。她的眼光和我一樣好,哈哈……親愛的,你飄飄然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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