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蒼蘚侵人徑,城上新花綴女牆……”皇帝喃喃的念了一遍,低歎道:“果兒,我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有資格過那山水田園的生活。”
唐果一驚,她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表情,似乎是……頹喪。
“玄燁……”唐果低喚了一聲。
皇帝苦笑:“三汊河乾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宵人未斃江南獄,多分癡心想賜麻。這是,諷刺康熙皇帝南巡的詩。果兒聽說過沒?”
“我不怎麽看明清詩詞,沒聽說過。這是誰寫的?”
“張符驤。我在夢裡讀過這詩,後來讓人去查過這個人。此人平生樂善好施,對地方捐助、賑濟、疏通河道、修堤等事均能盡力。不趨附權貴,為人厚道,是非分明。這樣一個人,寫的這樣一首詩……他說的是事實,很客觀。”
“你現在已經很節省了,改變要一步一步來的,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那多累啊?走得會更艱難的。”唐果摩挲著夫君的手,安慰他。
皇帝搖頭,“果兒,有些事想起來,確實讓人憂心。我只怕終有一日,夢中之事會成為現實,國庫難免被掏空。朝廷,永遠不是皇帝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國庫裡的銀子畢竟不多,用錢的地方卻多的是。”
唐果默然,明白夫君為啥頹喪了。
歷史上那位康熙皇帝駕崩之時,國庫裡只剩七百萬兩銀子;繼位的雍正皇帝狠抓吏治,嚴懲貪官,奮鬥一輩子,最後幾乎是累死的,也才存下五千萬兩。
現今皇帝的國庫裡,大概有不到五千萬兩銀子。可要是照眼下這些人這個敗家法兒……確實夠皇帝鬧心的了。
唐果想了想,道:“陛下,帳也不能這樣算啊,而且不能這樣單純的看數量。你經常豁免本應征收的錢糧,又多次免稅,這些都減少了國庫收入。況且,自你繼位以來,連著發生了幾次戰爭,無論是抵禦外侮,還是三藩之戰,都是消耗國力的。真要說起來,百姓生活狀況才是最直觀的標準吧?現在物價非常穩定。你前天不是又截留漕糧,平易災區物價呢嗎?似乎現在一斤面是七、八文錢左右吧?正值青黃不接的時候,這個價錢來得不容易。”
皇帝反握住唐果的手,道:“果兒啊,我不憂心現在,我想的是以後。縱然我在夢中獲得先知,也一再的做預防,這些事仍舊發生。若我依然是那個一無所知抑或是視而不見的君主,也就不為這些事煩惱了。如今,必要想法子的。一時一事,摘了誰的腦袋,奪了誰的烏紗,終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思索了十年了,有些東西慢慢成型,又看了你給我的那些書,獲益良多,但還是不完整、未成體系。我剛剛,有些著急了,別擔心。”
唐果微笑:“親愛的,你想十年就有法子了?這可是世界性難題哦!我上輩子那個世界,反貪汙腐敗也是世界各國共同的任務。貪腐是隨著幾千年的文明史發展的,從沒消亡過。”
皇帝笑道:“果兒這是在誇我嗎?我也不是有法子了,針對的也不僅僅是官員貪腐之事。是關於整個王朝的延續問題,只能說是摸索著來,即使真能成功,也要幾代人乃至於十幾代人吧?興許,大清朝存在不了那麽久。總之要試一試。”
“你有計劃就好了,慢慢來吧。對了,那位張符驤做什麽呢?那麽有才有德的人,你一定不會浪費的吧?”唐果換了個話題。
“他現在也是一方父母官了,官聲甚好,為民謀福做主。
”皇帝笑道。
“好官還是有的麽。”
說話間到了地方,天近午時,夫婦兩人在皇家特務機構的一個聯絡處,美味居,吃了頓早飯兼午飯。
吃完了,皇帝問了下這頓飯的造價。答曰,算本錢不到半兩銀子。酒樓賣的話,加上這裡的設施附加費啥的,五、六兩銀子。
唐果看看桌上,倆人吃了六菜一湯,是當地的特產。“行宮”裡備辦的早飯,這幾樣都有的。
伺候的人退出去了,皇帝看著樓下來往的人群出神。
半晌歎道:“果兒看那賣菜的老婦人,她乾一輩子活兒,也掙不來咱們早上那一頓飯。過完一生,也用不了那許多銀兩。”
“咱們早上那頓飯?多少錢?”唐果問。街市上的老太太已賣完了菜,開開心心的拉著不知是孫子還是外孫子,看樣子是回家去了。
“按照上次南巡的例和夢中所示,那一百來道菜大概會報四、五百兩吧。”
“四、五百兩?”唐果吃驚了,這些人有病啊!?宮裡現在一個月的食品費用,最多五千兩銀子!少的時候不到一千兩!皇帝批給理藩院的賞賜外藩賓客的費用,一年才八萬兩!
皇帝冷笑一聲:“我若未曾入夢,明知他們虛報,也會予以寬待的。江南三織造都是我的心腹麽!金錢濫用比泥沙,說得當真不錯!”
“別生氣,杭州和蘇州不是很儉省嗎?”唐果勸道。
皇帝坐下來,對唐果笑了一下,“我沒生氣。不值當。”
見愛妻關懷之色溢於言表,皇帝平靜不少,道:“果兒有所不知,蘇杭兩地之所以儉省,是因為其時多地發生水旱災害,我忙於賑災。倘若他們那時便如此供奉,生怕趕巧了,我會將這筆銀兩劃往災區。那他們可就得不著了。水至清則無魚。接駕的銀子不全用在接駕上,二十三年第一次南巡之時,我心裡就明白了,就當是他們忠心辦事的賞賜,並未計較。一夢之後,才知其中隱秘,想不到那樣觸目驚心。除了江南三織造各家日常花錢如流水之外,他們各自的家奴也層層揩油。另外,內務府裡能得著這銀子的人多著呢!嘿嘿……從皇帝身上盤剝,這是內務府的發財之道。我儉省,擋的是人家的財路。故而,在這裡,人家要把之前省下的緊著花出來。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果兒可知,這些所謂接駕的銀子,大部分會流向哪裡?”
“哪裡?”
“用於‘打點’。打點各處,打點皇子、皇妃們!這也是此次我隻帶老七和十二來的緣故之一。並不能起多大作用,過幾年,我的那些兒子都大了,照樣可以派人來要錢,這些我的好奴才同樣能通過各種途徑摟錢、給他們送錢。”
這就開始站隊了?或者,是準備站隊?唐果為皇帝感到悲哀。他還正當壯年呢,心腹們就已經在猜測、討好下一個主子了。
不對呀!皇帝有了夢中的經驗教訓,從十年前起,便改變了對兒子們的態度和教育方式,與歷史上那位很不同。相應的,皇子們也是另一樣。皇帝與儲君的關系處理得挺好的,沒發現太子地位不穩啊。其他皇子們,小的要服兵役,大的才辦差不久。這些人忙著挑什麽主子?
“形勢變了,挑主子的依據卻沒變。時間也提前了。”皇帝幽幽的道。
唐果一愣,“什麽依據?”
“誰能保證自己得到最大利益,便認誰做主子。或者……在皇子中塑造出一位能維護自己利益的主子。若他不是儲君,就將他變成儲君。退一步,主子做不了下一任皇帝,也要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在朝中代表本派說話做事,謀取更多的利益。至於這樣的做法,於國於民是否有害,沒誰放在心上。我所推行的革新,讓親貴、臣工們分化得更加嚴重。革新派與保守派之爭,果兒是了解的。其實這兩派之外,尚有大小多個派系,再加上心懷叵測之人推動,隨著我那些兒子日漸年長,今後的局勢,怕是比夢中顯示得還要複雜。果兒以為為何那麽多人家拚了命的送女人進宮?還偏偏趕在今年?不僅僅因為今年南巡和選秀,那只是途徑,不是理由。”
“理由?為了刺探宮禁?以便自家將來做正確的選擇?”
唐果推測道。 她有時候回想起來,總覺得甄家送女兒進宮這件事,做得太激進了,不達目的誓不休。雖然可以用攀龍附鳳來解釋,但應該不止吧?
“不錯。昨晚上,有兩個女人送到了我住的那個院子。人家準備的可不止這兩個,隻不知用什麽手段送來罷了。”
“陛下,他們能做到織造的位置,在江南幾乎與總督平起平坐,那是你很信任的人了,何以……”
“我取消了二十八年的南巡,當年李煦他們準備的女人便沒送出去。否則,我身邊現在應該有個王氏,李煦的表妹。李煦此人,忠心,有能力,但是過於貪婪。他要把和我的關系弄得更牢靠些,同時,還想把自家的富貴延伸到下一任皇帝那兒去。另有王子騰、內務府各方勢力攪動,這江寧織造署便生出種種事端來!”
李煦?曹寅的大舅哥,現任蘇州織造。那他,眼下應該按照規矩,伺候皇帝禦駕至江寧府了。昨天到今天,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主要是他搞出來的?
唐果轉轉腦筋,也是。皇帝宮裡沒了李煦的表妹王氏,那位歷史上備受康熙皇帝寵愛,生了十五、十六、十八三位皇子的密嬪,李煦也就做不成皇帝的便宜表大舅子。他和曹寅不同,他貪得比較多,暗地裡又幫皇帝做秘密差事,確實會心裡不踏實。可惜,他有這想法,別人也有,甄家先成功了,其他人家怕是得急紅眼。
唉!江寧,怎的一個“亂”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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