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鷹對幼鶴蕭君的喜愛，超過所有人。有時蕭衝懷疑，這雪鷹是不是想奪他所愛。好在幼鶴心眼實，認定蕭衝，哪怕雪鷹細心送來各種它愛吃之物，它也隻肯落在蕭衝一人肩上。蕭衝在左肩上，繡了一根帶子，專門讓蕭君落腳。在城中時，他不讓它隨意起飛，以防有人把它當成野鳥，用箭射了。到了江邊，進到禁獵區，蕭衝才讓它自由活動。蕭君活動時，蕭衝或是打坐，或是鶴步，心頭一片澄明，這也許就是邸先生講過損之又損，以至無為的狀態。

　　這樣寵愛，若想讓蕭衝動傷害蕭君一根羽毛，還不如讓他扎自己一刀，更別說用最殘酷的方法，徹底斷絕他與它的情義。蕭衝看來，入道方法千萬，何必由魔而進?

　　過了一個月，鴨綠江邊濕地的白鶴越來越少，這裡只是路過的一站，它們要去更北的地方，戀愛、繁殖，到九月時，再往南飛，飛到東吳的豫章郡彭澤過冬。

　　雪鷹陪著蕭衝，在江邊看著多少有些孤寂的幼鶴，問:“你打算怎麽辦?繼續把蕭君留在身邊，或者留在丸都王城，還是讓它歸隊，還是……”

　　“是鶴，就應該遵循鶴的軌跡。它本來是自由的，它會回到鶴群之中，尋找自己的愛人，生自己的孩子。我只是落到人群中的一隻鶴，明年或者後年，我再來看它，縱然有鶴千千萬，我相信我能認識它，它能認識我。”

　　這天清晨，蕭衝、雪鷹帶著吃過早食的蕭君，早早來到江邊，最後一群白鶴正在覓食。它們二三十隻，在高句麗這片肥沃水草地，養健壯了一些，撲扇著翅膀，不時鳴叫幾聲，似是在道別。

　　蕭衝摸了摸幼鶴蕭君的頭，雪鷹伸出手，將幼鶴的羽毛理順。蕭衝說:“走吧，蕭君，回到你的族群中，明年，帶著你的愛人和孩子，來這裡看我。走吧！”他推了推幼鶴，向著鶴群的方向。蕭君向前走了兩步，回頭看蕭衝。蕭衝手揚了揚，催它再往前。蕭君又走了兩步，回頭再看。蕭衝微笑，向它揮手，蕭君鼓動雙翼，發出一聲高高的鳴叫。蕭衝張開雙手，單腿直立，回應一聲鶴鳴。鶴群騷動，白鶴紛紛發出叫聲，十來隻開始低空盤旋。蕭衝向前邁出幾步，雙手舞動，既像是空中飛動，又像是揮手告別。幼鶴蕭君跟著鶴群飛了起來，在江面了，轉了三個圈，終於升到半空，排成一個人字，向正北方飛走了。

　　等蕭衝眼睛幹了，雪鷹轉過身，笑著問:“我的它，想不想看?”

　　“你什麽時候找的?”蕭衝問。

　　“還沒找到，但可能在其中。”

　　“走，我看看。”蕭衝說。雪鷹拉起他的手，往丸都王城東面的山林走去，這一幕竟和扶余松林那樣相似，蕭衝有些醉了，此刻若是走向真的墳墓，他也不會拒絕。

　　丸都王城周圍山林的葉子，已長得巴掌大小，灌木上纏繞的龍須鈴草，爬到了半腰高。雪鷹停下來，說:“來看看我的寶貝吧。”

　　“哪呢?”蕭衝樹上樹下樹叢裡看，什麽鳥啊獸啊都沒見著。

　　“這兒。”雪鷹翻過一片龍須鈴的葉子，葉子背面爬著兩隻醜陋的毛毛蟲！

　　“你這寶貝，挺麻人。”蕭衝往後退了半步。這回，他看到，這周圍的葉子上，密密麻麻爬的都是毛毛蟲，沒有上萬，也有數千。這種毛毛蟲，他小時候被它蜇過，好幾天才好。

　　“它們是蝴蝶的幼蟲，再過一個月，就能變成蝴蝶，

裡面能不能有一只和我有緣，就看運氣了。”雪鷹說，她手指在毛毛蟲上面虛點，沒用蕭衝提醒，不能碰它們。　　“你問過牛先生沒有，以前有沒有人成功過，和蝴蝶?”蕭衝說。

　　“牛先生說，聞所未聞。鳥和獸，有眼有耳，有嘴有心，而昆蟲有眼無耳，有嘴無心，如果說，人和禽獸之別，有若天塹，那麽人和昆蟲之別，有若天地。”

　　“那你還想?”蕭衝說。

　　“只是喜歡，但喜歡，不就夠了?”雪鷹說，“蝴蝶比鳥獸都要簡單，但成長卻更複雜，從卵到幼蟲，從幼蟲到蛹，從蛹到化蝶，一生經歷四個形態，這是什麽鳥和獸都沒有的，它從極醜到極美，也是誰也沒有過的。極美時刻，短暫愛戀後死去，這種生命的多變和怒放，讓人心生敬意。”

　　“我不管什麽人，不管什麽魔，我就是我，我只要美和愛，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個朝夕，只要刻骨銘心，就夠了。是遺忘，是死去，都無所謂。你們孔聖人不是也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雪鷹說，“它們將來化成的蝶，叫紫鳳蝶。它們現在吃的葉子，是龍須鈴草葉。龍須鈴的根，是我們薩滿常用之物，黃豆大小即可致幻，如果蠶食整塊，則讓人不死不生，常醉不醒。”

　　停了半晌，蕭衝問:“你有嗎?”

　　“有。”雪鷹掏出半截像人參，但表皮發紫的根莖。蕭衝接過來，細看了看，收了起來，“太危險，不能讓你留著。”雪鷹笑了笑，沒有向他討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