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揚領旨,準備出任登州知府的時候,崇禎帝口中「說不定明年便是個豐年」、「絕不會生亂」的陝西,發生民亂了——
西安府同州澄城縣,縣衙裡。
只見那海水朝日的屏風前、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坐著一個身著官服的瘦老頭。老頭那黝黑的皮膚,瘦小的個頭,跟莊嚴的衙門擺設,以及他身上那套正八品的知縣官服,完全不搭調,總給人一種滑稽感。
那黑瘦縣令,名叫張鬥耀,正一臉愁狀,將原本就褶子多的老臉,擠成一團,更顯得難看。
張鬥耀不說話,堂下的屬官們,自縣丞以下,自然也都不敢說話。看著張知縣那忽晴忽暗的表情,其副手田縣丞心中也是忐忑不已,盯著老張頭兒的胸口端詳了起來,反覆比較著自個兒胸口與老王頭兒胸口那兩隻鳥。
當然,田縣丞可沒有什麽特殊的癖好,他與張鬥耀,兩人的「鳥」自然也不會長到胸口。準確地說,他是在看老張頭兒胸前官服上補著的那隻鵪鶉,那可愛的鵪鶉真是越看越順眼啊,而自己胸口補著的那隻藍雀,則怎麽看怎麽不順眼起來。
鵪鶉,乃正八品官服的補色,藍雀,則是從八品官服的補色。什麽時候能夠將自己這個從八品的“從”字去掉,正兒八經地做一個八品主印官啊?田縣丞暗暗道,不過,看到張縣令苦大仇深的樣子,他突然又覺著,其實正印官也沒那麽好當,有什麽事,還不是得那縣令扛著,出了茬子,第一個被拿下、頂罪的,也是縣令。有念及此,田縣丞又釋然了不少。
總不能一直這樣僵著、耗著吧,略一沉吟,田縣丞硬著頭皮,道:“堂尊,您看,這馬上就要入冬了,可是,別說秋糧了,連夏糧咱們都沒收繳齊,可如何是好?!”
張鬥耀老臉上擠成一團的褶子,聞言擠得更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便秘了,被屎給憋的呢。
“要不,先散了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堂尊,您說呢”,縣裡面的三把手陳主簿,出來和稀泥道。
“滾!明天?!說不定明天布政使司的署吏便來了,咱們拿什麽交差!”張鬥耀咆哮道,腥臭的口水,噴了陳主簿一臉。陳主簿本來是出來和稀泥的,沒想到,倒濺了自個兒一身的爛泥,暗呼倒霉。
自從本朝設置「巡撫」、「總督」以後,各省的左、右「布政使」的職權便被大大降低了。它們由總攬封疆的牧臣,變成了專理錢糧的財稅官,其對口部門,也由「中書省」(洪武十三年前)與「內閣」(洪武十三年後),降格為「戶部」。
不過,無論是朝廷的「戶部」,還是省裡面的左、右「布政使」,它們都隻職司「數目字」的管理,並不直接經手。錢糧、稅收,都是由縣裡面收繳,然後,直接由「漕運總督」或其他官署,轉運給各大倉,而「戶部」、「布政使」至始至終,都只看到各種帳冊,至於錢糧、稅收,那是一粒米、一個銅板,都沒有看到。這樣,固然讓它們更難刮到油水,不過,如果有起事來,它們也不必有太重的責任。說起責任,自然是直接收糧納稅的「縣令」首當其衝,這也是為什麽張鬥耀那麽苦大仇深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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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典史、李巡檢,你們二人,點齊衙役、皂吏,明兒個,直接下鄉催糧,哪個不開眼的敢不交,直接弄死”,張鬥耀惡狠狠道。
“堂尊,「皇權不下鄉」可是祖訓啊,咱們直接下鄉,會不會引起宗族的抵製?!”何典史、李巡檢苦臉道。
“是啊,堂尊,還是讓糧長、鄉紳大戶們去催吧”,田縣丞也勸道。
“去他娘的糧長、鄉紳大戶”,張鬥耀罵道,“那幫王八犢子要是肯實心用事,能夏、秋兩季的錢糧都沒收齊嗎?!”
“這兩年不是遭災了嘛”,田縣丞小聲道。
“是啊,田讚公說的是,百裡赤野,民庶們,自個兒余糧尚且沒有,交不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陳主簿、何典史、李巡檢紛紛道。不同於張鬥耀這個異鄉人,縣丞、主簿、典史、巡檢他們這些「貳令官」,可都是本鄉本土的人,對於縣裡面,更加了解,也更有同情心。
“遭災的事,本官不管,本官隻管收糧納稅的事。既然皇帝不下詔蠲免賦稅,那本官就要一個子不少的,給朝廷收齊了,否則,一旦朝廷問責,誰來背鍋?!”張鬥耀道。
說起皇帝,眾人默然不語,心中皆是忿忿。三年天災下來,皇帝不僅不蠲免賦稅,反而說遼東戰事緊張,要各地依萬歷四十六年、天啟二年的「成例」,加征糧餉,皇糧國稅越征越多,加上「火耗銀」的固有陋習以及各地各種名目的攤派,陝西各府縣,早已民不聊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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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田縣丞以下,闔縣官吏默然不語,張鬥耀又要發火了。這時,一聲急促的聲音, 打斷了張鬥耀的話語。“堂尊,大事不好了!”
“何事?!”張鬥耀訝道,“難不成布政使司的人提前來了?”
“不是”,皂吏氣喘籲籲道。
“哦,那還好”,張鬥耀松了口氣。
“是民變了”,皂吏道,“一個叫王二的暴民,煽動起了十裡八鄉的人,發動了暴動,正往縣城殺來”。
“啊?!”張鬥耀如喪考妣,跌坐在官帽椅中。沉默片刻後,張鬥耀吼道:“趕緊派出驛卒,向府、省報急,同時,緊閉城門,加強守備,闔縣戒嚴!”
“是,堂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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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城外那些雖然衣不蔽體、面黃肌瘦、但氣勢如虹的流民軍,便殺進了澄城縣城,並俘虜了縣令張鬥耀。
縣衙中,烏紗落地、頭髮散亂的張鬥耀,被押在堂下,昔日的公堂上,流民軍頭領王二大馬金刀地坐在官帽椅上。
“狗官,數年來,澄城縣,赤地千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為何還敢橫征暴斂?!”王二怒道。
“本縣乃朝廷命官,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要殺別殺,何必多言?!”聽到王二的質問,張鬥耀答道。
張鬥耀也是個出了名的暴脾氣,似乎壓根不知道「畏懼」二字。當然,他其實也是死鴨子嘴硬,反正是個死,他也不想死得窩窩囊囊的。死得「正氣凜然」點,或許還能從朝廷那得個追贈呢,至少不會拖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