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浩然吹的是橫笛。
華灼很驚訝,她本以為韋浩然不學無術,頂多懂些佛法,卻想不到他竟然也精通音律,一曲,清麗無雙,雖說笛、琴不同,但在意境上,已遠遠勝過楊馨之前所奏,孰優孰劣,一聞便知。
仿佛月夜,一株白梅,在寂靜無人時,悄然綻放,無人得見,無人欣賞,只有一縷暗香,隨風而逝。
直到笛聲漸嫋,韋浩然沒再出現,楊馨怔愣了半晌,一言不發,掩面而去。
她一走,舞陽縣主也不好再安坐,衝著華灼淡淡道:“今日真是不虛此行,我也累了,先回了。”
華灼連忙起身恭送,望著公主府儀仗漸漸遠去,她終於松了一口氣。卻不知舞陽縣主此時忽地回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中,嫉恨交加。
往來佛光寺多次,從來不知韋浩然竟然還精通音律。這一曲,他是為了替華灼出頭而吹,羞走了楊馨。
憑什麽?
舞陽縣主握起了拳,修剪得十分整齊的指尖,刺入了掌心中。
“今兒多虧了韋三少爺呢。”
八秀在旁邊笑個不停,仿佛對韋浩然大為改觀,覺得那個討厭的家夥也不是無一可取之處。
華灼輕輕一笑,也不去戳破這丫頭的美好幻想,韋浩然那個家夥,不是一貫如此嗎?他最喜歡的,就是欺負人呀,不分男女,不分老幼,甚至不論遠近,只要他看不順眼了,不是冷嘲熱諷,就是一通罵。
“七巧,帶錢了嗎?”
“帶了。”七巧解下腰間的錢袋,從裡面倒出十來個銀錁子,還有五個一兩重的金元寶。
華灼掃一眼,撿出那五個小巧玲瓏的金元寶,道:“把這個捐作香火。回去後記得劉嬤嬤說一聲,臘八之前,給佛光寺布施百斤白米、百斤各色供果。”
雖然是韋浩然出手幫了她一把,但她絕不會謝那個家夥的,她隻記苦月大師的情,但若當面道謝,就落了下乘,所以捐些香火米糧,以表心意也就是了。
“是。”
七巧善解人意,拿了金元寶就去尋知客僧,不大一會兒,捧了兩份護身符回來,笑道:“這是開過光的,知客說小姐善心,菩薩佑小姐平平安安,稱心如意。”
華灼笑起來,把兩個護身符親手掛在兩個丫頭的脖子上,道:“我沒有什麽不順心的,就讓菩薩保佑你們倆個平平安安,稱心如意吧。”
七巧和八秀摸著護身符,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攏了。
自佛光寺回來以後,華灼就再沒了清閑的日子,天天有請貼,日日有應酬,有時她一日得赴三個約,上午、下午加晚宴,雖說累了些,但收獲卻是極大,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她幾乎把整個京城的官宦小姐們都認了個遍,不說熟悉不熟悉,最起碼姓名、出身、模樣兒都記下了,最讓人煩的是,人人一見她,都想聽她撫琴,待她解釋了,偏也不是誰都信的,不過好在這些官宦千金們並沒有太過驕橫的,華灼說是初學,她們也就不逼她彈了,轉而去讚揚華灼的繡藝。
這段日子,華灼帶過來的繡活兒,差不多送了個乾乾淨淨,還倒欠了幾位小姐的帕子、鞋面、香囊什麽的,幸好在刺繡方面,她這點手藝還算拿得出手,給她本來就已經很盛的風頭,又添了一把柴薪。
於是榮昌堂就來人送了張貼子,說是老祖宗請華灼臘八日過府去吃粥。這張貼子,當場把劉嬤嬤嚇得臉色發白,直以為老祖宗忍耐不住,要對華灼下手了。
“去不得,去不得,小姐,萬萬去不得呀……”
“慌什麽,有我在,誰能動得了你家小姐。”十五姑太太瞪起眼睛拍了桌子,把慌得六神無主的劉嬤嬤給鎮住以後,她才拿起那請貼仔細看了看。
“榮昌堂臘八請親族吃粥,是有慣例的,你們榮安堂往日遠在淮南,難道就沒收到過榮昌堂送來的七寶粥?”
華灼想了想,別說,還真有,只是父親對榮昌堂有心結,所以榮昌堂送過來的七寶粥,都讓母親方氏給倒了,壓根兒就沒上桌。
十五姑太太又道:“原不想這麽早說,但我臘八之前,便要啟程返回江南郡,所以……”
劉嬤嬤的臉色又白了,十五姑太太一走,這京中還有誰能護住小姐,榮昌堂太狠,分明就是吃準了十五姑太太會在臘八之前就走,所以才送了貼子來,不但恐嚇小姐,還惡心了一下十五姑太太。
華灼微笑著接口道:“姑太太照常啟程便是了,不用為灼兒擔憂,到臘八日,灼兒自去榮昌堂,不論有什麽責難,我隻逆來順受,老祖宗疼我,自然不會為難我的。”
劉嬤嬤是關心則亂,事實上,她現在就算沒有十五姑太太護著,榮昌堂也不大敢動她的,理由很簡單,她不再是那個剛入京時無依無靠、無人知曉的榮安堂大小姐了,現在的她,在京中風頭一時無兩,人人都盯著她,看著她,如果榮昌堂這個時候對她動手,豈不是把家醜爆於眾目睽睽之下,更何況,她現在背後還有莊家和苦月大師這兩座靠山。到時候去榮昌堂,她只要老實本分不惹事,有點委屈也忍下,不給榮昌堂落下口實,榮昌堂就不可能、也沒借口對她下手。
十五姑太太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道:“你能說出這些話,便是個明白人,我就是走了,也能放得下心。”語畢,又對劉嬤嬤斥道,“你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還不如一個小女娃兒明白。”
劉嬤嬤被罵得抬不起頭來。
華灼又琢磨了一會兒,道:“正好明日便是鳳表姐邀我的日子,我便往鎮南王府走一趟,或還有機會拜見一下世子。”
對林正陽她其實頗為不齒,典型的當了XX還要立牌坊的心態,但這也正可為她所用,如果能利用林正陽的這種心態,她也算又多了一把保護傘,不過對林家,她實在沒有什麽信心,當年林正陽明知三姑母是害死珧姑姑的人,卻還是為了家族利益而迎娶三姑母,又焉知今日不會為了別的利益而賣了她,所以當個備用的吧,有他不多,沒他不少,但不管怎麽說,有總還是比沒有的好。
十五姑太太點點頭,道:“鎮南王雖只是個閑散王爺,但當年他家祖上也是與太祖爺馬上打天下的人,立下不朽功勳,這才換了個世襲罔替的王位,這麽多年下來,與皇家及各家宗室根根脈脈,牽扯不清,在武將中也還有些余威,你能不計前嫌,主動籠絡,也是一份助力。我走後,好好乾。”
這次十五姑太太可是料錯了,華灼哪裡是不計前嫌,根本就是記得深了,只是沒有能力去計較,這才忍了,不親近,也不報復,保持遠距離的和諧罷了,當然,若在危急時,她也不介意利用一下鎮南王世子。
不過對十五姑太太的話,她還是乖巧地應了一聲“是”,頓了頓才又問道:“不知姑太太預備哪一日走,灼兒好做些準備。”
十五姑太太沉吟了片刻,才道:“本來這個月月中就該啟程,但榮昌堂既然這麽迫不及待送了貼子過來,我也不能白讓她惡心了,便到月底再走吧,多出的這幾日,我也串串門子,你秦家姑老太爺在京裡,也是有幾個同年、好友的。”
華灼垂下頭來,她知道十五姑太太還是不放心她,所以即使人要走了,也還是要給她拉一批人當靠山,秦姑老太爺的同年、好友,又豈能是泛泛之輩。
“姑太太,那幾日灼兒不去應酬了,空出來陪著你。”
十五姑太太笑了,華灼這樣應她,自然是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這孩子聰慧無雙,不枉她這樣費心。
又陪著十五姑太太說了一會兒話,華灼這才告辭離開,她決定回秀閣好好睡一覺,因為接下來的日子,她只會更忙碌,雖然辛苦,可是卻甘之如飴,因為她相信,她現在的辛苦不會白費力,總有一天,她在京中結下的這些人脈,會對榮安堂的興起產生作用。
劉嬤嬤跟在後面,欲言又止,最終隻囑咐了一句:“小姐,明兒去鎮南王府,防著些三姑奶奶。”
華灼停下腳下,轉過身,笑應道:“嬤嬤,我省得。”說著,她上前輕輕地抱了抱劉嬤嬤,為這位老婦人之前的驚慌擔憂。
“嬤嬤,灼兒長大了……”
所以,對她多些信心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還知道,哪些人可以結交,哪些人要防備,哪些人可以依賴,而哪些人需要敬而遠之。也許她做的事情並非每一件都正確,但她懂得輕重,不會失了分寸。
劉嬤嬤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低聲道:“你在嬤嬤眼中,永遠都是孩子。”退後幾步,看著眼前越來越出色的女孩兒,她揮揮手,“小姐,嬤嬤信你。”
華灼含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