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裡掙扎了很久,很久。
朦朧的意識中,他知道,他要走出去,走出這黑暗。
因為,還不到時候,還有很多事,沒有安排好。
他太累,太累了,其實很久以前,就沒有力量掙扎,也不想再掙扎了。
他渴望安睡,他渴望放松身與心,在平靜的黑暗中,沉沉睡去。在黑暗的深處,有他期盼,眷戀的人與事,等著他,等著他,已經太久,太久了。
但是,還不行,還不行。
再貪戀那黑暗裡的寧靜,也不能在這最糟糕的時候睡去。
可是,這一次,真的,真的太累了。
他努力地掙了又掙,黑暗無窮無盡,他不停得跋涉前進。黑暗中,全無方向。
這一次,真的不行了嗎?
那一點熟悉的溫暖,悄然而來。已然疲憊至極,幾近渙散的最後一點意識,重新凝聚。
就在那裡,就在那裡……
走出這片黑暗的唯一一線光明。
韓子施的雙眼微微睜開一線。他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感受著。
是的,緊緊抓著他右手的小小的手掌,是的,重重擱在他胳膊上的小小腦袋。
他微微一笑,終於凝聚起力氣,完全睜開眼,微微側側頭,看著握著他的手,坐在床邊,此時,已經半扒在他身上,睡著了的韓諾。
在別人看來,父親暈迷不醒,兒子還能睡得著,何其不孝啊。
但是韓子施知道,這個孩子,在自己的床邊,不知已守了多久,多久了。黑暗裡,意識不明,對時間沒有明顯的感覺,他有些恍惚地努力思考再思考,還是不能確定,那一直牽引著他的點點溫暖,一共持續了多久。
一直就是這樣的,這個世人眼中,懶惰無能,沒有志向的孩子,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永遠會守在他的身邊。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幾乎要呆坐在亡妻身旁,直到永遠時,剛出生的他,就在旁邊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把跨進黃泉的那隻腳收回,重新回到現世。
那些帶著幼兒,苦苦掙扎,開創基業的歲月裡,每一回心窮智盡力竭,幾乎要放棄一切,包括這黯淡生命時,他就揮著小手小腳鬧騰得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照料他。
那一個個被冰冷點點滴滴蠶食血肉身軀的生死關頭,總會有溫暖慢慢驅盡寒霜。
是的,他的溫暖,他的氣息,他記得無比清晰。
哪怕意識消亡,無力思考,這個身體,也總感受得到。
那個喜歡賴在他身上的孩子,那個他抱著守著呵著寵著,直到七歲,才另外分房而睡,卻還是經常跑來,爬上他的床,躲進他懷裡,一夜好眠的孩子。
記得好幾年前,他也曾有幾次這樣暈倒。
那時的諾兒,還那麽小,那麽小,卻也一直,一直守著他。
不管管家仆人,怎麽哄,怎麽勸,這個最懶最貪睡的家夥,也不肯離開他,獨自去休息。
每一回他醒來,諾兒一定在他身旁。
或是牽著他的手,守在床邊,或是安安靜靜,睡在他身側。
世人隻道他過於寵愛放縱這個孩子,卻不知這個孩子,曾經無數次,把他從鬼門關頭拉回來。
每一次在黑暗裡,因著那最熟悉的溫暖醒過來,總會看他揚起臉,用那樣清而亮的眼睛看著他,清清楚楚地喊:“爹!”
似乎是倦極而眠的韓諾感覺到了他的動靜,抬起頭,眼睛略有些睡意迷朦,
但黑矅石般的眸子深處,依舊是清而亮的。 “爹!”
韓子施微笑,聲音雖然低弱,但眼中已有了神彩。
“別怕,爹沒事,很快就能好起來。”
韓諾只是安安靜靜地點點頭,並沒有流露出什麽特別驚慌害怕,余悸猶存的樣子。
他一直是這樣,出奇地沉靜,從小就很少有什麽驚慌畏懼的樣子。三四歲的時候,看到父親暈迷不醒,也不哭不鬧,不驚慌地叫爹,也不亂推失去意識的大人。
他只是安靜地,一直守著,伴著。或手牽,或身貼,始終與至親,血肉相連,不肯分離。
二人說話聲音雖輕,還是驚動的牆角處,倦極而眠的韓家世仆老馬。
他迷迷糊糊抬頭一望,忽得精神振奮地跳起來。
“東家,你醒了。”
不等韓子施或韓諾答話,他就返身衝了出去:“東家醒了,東家醒了……”
那歡喜已極的聲音裡,幾乎帶著哭腔了。
“老管家,東家醒了。凌先生,東家醒了。”
凌退之這段日子過得極為艱難,真正的心如火焚,度日如年。
韓子施的忽然暈迷,讓一切都混亂起來了。
開始,他還不是特別擔心。
大家都知道,韓子施這段日子,是多麽辛苦,多麽疲憊的,身體一時撐不住,也是有的。
然而,請來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居然就是查不出什麽問題,只是說身體虛弱至極,四肢百骸,都生氣寥寥。這應該是臥床不起,時日無多的病人,才有的症狀。
這樣的診斷,幾乎氣得一向沉穩鎮定,儒者練氣功夫深厚的凌退之要跳起來打人了。
韓子施好好的,何至於就這樣了。
他在韓家住了三年,有什麽不知道的。
韓子施的身體當然談不上特別好,經歷了那麽多身傷心傷,艱難苦難,多多少少會有各種病根的。
可也絕對談不上太差。
韓子施不愛女色,極少飲酒,作息正常,注意休息,還經常練練普通的劍術,拳術,舒筋健骨。
韓家還有相熟的城中名醫,定期上門診平安脈。
韓子施也常常吃調理身體的藥物。
韓諾是少爺,每回也跟著一起看大夫,診脈,注意身體。
雖然他的身子好得不得了,從小到大沒得過病,但把身體調理地更好,也沒什麽不對。也少量吃一些幫助身體的藥。
因著凌松澤當了許多年小叫花,傷了身子根本,多年來,也一直在喝藥治療。
韓富韓貴,即是家裡的帳房管事,也是韓諾最信任的手下,年紀又大了,按時看大夫,調養身體也是必要的。
就是凌退之自己,在韓家三年,明明沒事,也被韓子施逼著讓大夫把脈開方,把身子調理得更健康。
大家都經常吃藥,韓家常飄藥香,誰都不稀奇扎眼。
事實證明,韓子施的身體沒什麽大問題,他也很注意保護自己的身體,何至於一場辛勞,就不行了呢?
然而,凌退之請遍城裡城外的名醫,各種脈案看了無數,種種藥方,針炙試了無數,甚至大成號裡還有人請了道士,和尚來招魂跳大神,要不是凌退之攔著,符水都要硬給韓子施灌幾碗,就是不見好,反而是氣息越來越微弱,就算是完全不懂醫術的人,也可以看出,這是余日無多,回天無力了。
到處一團混亂。
大成號人心惶惶,他們的安定生活,他們的驕傲自信,全系於韓子施,東家要不在,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
剛剛安下心的強盜們,焦慮無比。
眼看一切塵埃落定,眼看以後就有好日子了,這韓東家要有事,天知道那些約定還能不能實現。
跟大成號有合作關系的各方商戶,不斷來探望。口裡都是關懷,眼珠子卻總是亂轉,誰知道打什麽主意。
官府也有人來拜望,天知道,暗中,又有什麽想法。
越是危局,越要鎮定,越不能讓大成號亂了方寸。
幾百個人,好不容易有機會改邪改正,幾百戶人,好不容易能有安定生活。萬一再經受一次致命打擊,天知道又有什麽風波,這四十幾個人,都是強盜小頭目和他們的親信,這種人要是在泰安城裡,發起瘋,鬧起事來,破壞力將不可計量。
商人逐利,眼中只有永遠的利益,未必有永遠的朋友。所謂的合作夥伴,看著對方虛弱時,吞並,欺詐,佔便宜,什麽事做不出來。
貪官汙吏,心黑手狠,滅門破家,也不稀奇。
還有韓家村裡,那麽多韓子施的“好”親戚,平安時節,做假帳,貪錢財,告黑狀,聯強盜,這麽多手段都能用出來,萬一得了消息,知道韓子施命在傾刻,更不知會乾出什麽來。
凌退之是韓子施的好友,但畢竟不是韓家人,出頭管事,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雖是有功名當過官的讀書人,這身份能壓得住陣腳,但這不是他熟悉的韓家總號所在,而是陌生的分號所在的泰安。這裡大成號的生意,人員,他通通不熟。
凌松澤雖聰明,畢竟年紀小,雖開始介入韓家生意,但時間太短。
二人費盡心機,左右遮攔,安撫人心,鎮住大局,勉強維系著局面還不崩潰,大成號還在正常做生意,強盜們,還沒有失控,商人和官府那邊,還沒有立刻采取什麽措施。
但大家也只是抱著心機在觀望著,這種局面,是長不了的。
眼看著韓子施漸漸不行了,凌退之縱是心痛如絞,也還要強自支持,靠著大成號和官方良好的關系,通過官府最快的方式,傳信回去。
如果不是到了絕境,他絕不願驚嚇小小的韓諾。
可是,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不能不把他叫來,或許韓子施還能醒來,父子可以見最後一面,至少,韓諾可以為父送終。
這想都不忍想的結果,卻又不能不去想。因為,他不能讓韓子施,或韓諾,留下終生的憾和痛。
然而,韓諾趕來的方式,卻是把凌退之幾乎嚇得魂飛魄散。
韓諾什麽也沒準備,一點時間也沒耽誤,直接就催著馬車趕路。
一路疾趕,不眠不休,只在經過城鎮時,直接找大成號的分號,換新的馬。連吃東西都不停,隻帶上水囊和乾餅,這樣不會影響趕路。
趕車的大劉也是韓家的世仆,還算是比較忠心盡力,但這樣完全不休息,也是撐不住,幾回想停一下,都被少爺阻止。
這生死關頭,他也理解少爺的焦慮,只能硬撐著,撐到最後撐不住,直接在飛馳的馬車上睡著了。
幸好韓諾有著神奇的學習力和模仿力,也許是他看大劉趕車看會了,所以十歲剛出頭的孩子,就這麽爬出車廂來趕車。
後來還不知他用什麽法子,硬把沉沉重重的大劉,給弄車廂裡去了。
反正大劉醒來後,嚇得亡魂皆冒,但一向最好說話,又喜歡睡覺,喜歡休息的少爺,就是不聽勸。最後,隻好他和韓諾輪流趕車,輪流休息。一路趕到泰安。
韓諾從車裡跳下來時,身上頭上,全是亂糟糟的,滿身灰塵,又臭又酸。要不是有輛馬車,守門的就能當他是叫花子趕走了。
凌退之和凌松澤聞訊迎出來,他隻問了一句:“爹在哪?”
然後,就按著回答衝了進去。
凌退之完全想不到,他來得如此神速,一愣神間,他就不見了。本想回頭追過去,看著大劉幾乎癱在車上的樣子,就順口問了一句,大劉那麽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幾乎是哭著把這一路的情形說完。
哪怕凌退之知道韓諾已經安安全全到了,依然全身冰涼,後怕不已。
他趕進去,想要罵韓諾幾句,卻見這小小的孩子,安靜地坐在床邊,雙手死死地抓著沉睡不醒的父親的右手,身影這樣伶仃可憐,一時悲從中來,再多的斥責,也說不出口。
他只是溫言勸韓諾先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沐浴更衣,然而,韓諾只是說:“我得陪著爹。”
再然後,就是無比漫長而艱難的說服。凌退之和凌松澤輪流上場,費盡唇舌,用盡手段,
他的回答始終是一句“我得陪著爹!”
凌退之心力交憔,要不是韓子施暈迷不醒,他不忍在好友的床邊打他兒子,他幾乎就要采取暴力措施,對付這個平時最乖最聽話的學生了。
而凌松澤已經血紅了眼睛,直接用暴力手段,要硬拖韓諾去歇著了。
可韓諾一直抓著韓子施的手不放,無論他怎麽扳都扳不開他的手指。硬要拖韓諾的話,就要拉動暈迷的韓子施。
最後,凌松澤,隻得親自動手,端熱水,拿毛巾,直接就在韓子施的旁邊,給韓諾解衣擦身。親手為他洗乾滿臉風塵,親手替他梳順一頭亂發,最後換上一身清爽的衣服。
整個過程,韓諾一直由著他照料,只是永遠有一隻手,靜靜地抓著父親的手。
連最後吃飯喝水,都沒松開過。
有時是他自己一隻手來吃,有時就由凌松澤沉著一張臉,默默地喂他。
凌退之恨恨地罵韓諾不懂事,添亂。
轉身出了門,忽伸手掩著雙眼,無聲地痛哭。
此後,整整五天五夜,韓諾一步也沒離開過韓子施床邊,韓諾小小的手,一刻也沒有放開過,他唯一的至親。
凌退之和凌松澤,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勸導。
他們還要應付各種各樣的局面,還要努力撐著,不讓亂子鬧大,還要全力遮護著,不讓某些別有用意的人,找機會接近韓諾這個大成號,唯一的繼承人。
他們也是忙得幾日幾夜不得睡,雙眼布滿血絲,累極了,不知不覺閉上眼,沒多久,又是凜然而醒,接著忙。
後來,韓家追人的車馬,終於趕到了,管家韓富,不顧年邁,不顧風塵,親自領著老馬等幾個世仆來了。
看到韓諾和韓子施的情形,幾個人,無不失聲痛哭。韓富老淚縱橫地求韓諾去歇著,一再保證,老爺不會出事,他會守著老爺。
但韓諾只是淡淡說:“我得陪著爹。”看韓富這麽大年紀,幾乎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才溫和地安慰“別擔心,爹不會死的,他會醒過來。”
然而,已經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再抱有希望了。
直到這一天,老馬狂喜的聲音,在整個宅院裡,響個不停。
“老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