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施雖是城中的大商家,產業眾多,但各處商鋪商隊,都自有掌櫃,種種規章制度,也十分成熟,一概瑣碎事務,都不用他費心。產業雖眾,卻也用不著過多奔波。
大白天,旁人忙於生計的時候,他卻在自家裡大院子裡,曬曬太陽,吃吃點心,也不用仆役在旁邊服侍,隻自己隨意打發時間。雖是寒冬,但太陽甚好,手爐腳爐,旁邊的火盆,火候都正合適,桌上有熱茶熱水熱小菜,院外有仆役侍從,隨時聽候招喚,這日子不可謂不悠閑舒適。
凌退之站在院門處,看著這位主家愜意的樣子,搖頭失笑:“總不見你乾正事,也不知道怎麽發的財。”
韓子施哈哈大笑:“退之,別看你學問好,這賺錢的決竅,你是永遠弄不明白的。怎麽樣,我特意為你挑的那小家夥,你瞧著如何?”
凌退之微笑走進來,大大方方坐到他旁邊,大大方方為自己倒熱茶,拿小吃。
“不錯,這孩子知書識字,有點根底了,難得的是,聰敏好學。我講課的時候,他一直很專注,看神色,也並不是很疑惑,可見至少能聽懂個幾成。這沒頭沒尾,從一本書中間開始上,他就能明白,可見他的底子不算差。而且他懂得尊重老師。”凌退之微微歎息。一堂課下來,韓忠每每能在他喉乾時,遞上溫度正好的茶,每每當他提筆寫字時,旁邊就有剛剛研好的墨,平整鋪開的紙。一切細微周到處,除了仆人應有的細心之外,還有弟子對師長的感激和尊敬。
凌退之一生顛沛流離,閱人多矣,這種發自內心,最細微的情緒變化,他是不會弄錯的。
“當初收留他時,他雖恭敬惶恐,但那談吐,確實不象是沒教養的粗叫花子,我就猜他多少知些詩書禮儀。韓富安排老馬,大牛他們套問過幾次,這小子還真就隻是個純粹的小叫花,並不是什麽大戶人家,詩書之族的落難子弟。這樣的年紀,能有如此見識談吐,想來該是他自己的努力,確實難得。”韓子施微笑道。
“當年你我,也不過如此。”凌退之微微歎息,感慨莫名。
他與韓子施是多年的交情,並不需要太講究,東家和先生之間,主客的規矩禮儀。
二人幼時都是貧家子弟,堅持讀書識字,努力上進。貧寒之士,想要求學,該有多麽艱難,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其間辛酸,他們自然盡知。
而韓忠的情況,比他們還要艱難百倍,衣食生存,尚且艱難,又沒有家人佑護,師長督促,所有的學習都不過憑著自己的心意與堅持,其中的付出,也確是讓人動容。
“難得他有這樣的心意和努力,咱們成人之美,讓他跟著學一學,倒也應該。”凌退之還是個較純粹的文人,愛才之意,憐才之心,終還是有的。
韓子施卻隻微微冷笑:“天下間可憐之人多了,我卻也不會都幫都救。想讀書而不能的人,更是數不勝數,當年你我也隻是靠自己掙扎,吃了那麽多苦,亦未見什麽人出手相助。我這樣安排,不過是想讓你這老師當得舒服些,免得哪一天被我那個所謂的天才兒子氣出什麽病來。與那個小子,卻沒什麽相乾。”
凌退之看著自己的這位少時知交,輕輕歎息,搖了搖頭。
少時並肩苦讀,於貧苦中相互扶持,懷著許多志向,憧憬著未來。那時的韓子施,還有許多熱血,許多衝動,
而今,卻已經是一個冷漠理智,萬事都計算地清楚明白的成功商人了。
不過,這卻也沒什麽不好。
凌退之自嘲般地笑笑,現世之中,這樣一個聰明冷靜,可保一家安樂富裕的豪商,比自己這樣百無一用,拘泥刻板的書生,總是要強上許多的。
人生浮沉,變化無端,韓子施當年棄學從商時,他還為之歎息失望良久。誰知,這些年來,他亂世飄零,滿腹才學不過笑談,輾轉紅塵,碌碌無為,當年那棄前程,拋大志的好友,卻已是一方富商,家業殷實,生活安定了。
多年後的重逢,彼此都有許多喟歎。
韓子施不願他再飄零流落異地,談笑般建議他幫著自己教導愛子,他也想要暫時安定一段時間,與舊友相聚,便留在韓家授課。當初是萬萬想不到,那個總是迷迷糊糊睡不夠的學生,其實………
凌退之苦笑著搖搖頭:“其實你不需如此費心,諾兒這孩子很好。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普天下先生們最大的心願,似他這樣的天才,這樣的聰慧,旁人求還求不到。”
韓子施失笑:“那小子算得哪門子天才,也不過是嚇嚇不知底細的人罷了。他是普天下所有老師的噩夢才對。而且還這樣無禮……”他笑望著凌退之:“其實他以前跟別的老師上課時,還是很認真,很規矩的,最多是學得太快,被當成妖孽,其他的老師教個幾天,就嚇跑了。幸好你的學識淵博,暫時不容易被掏空,可也不必這樣由著他。換了誰當先生,天天對著個扒著桌子打瞌睡的學生講課,遲早也得氣吐血,我可是純為著你的身體著想,才替你另外安排一個恭敬好學,讓你講課時,心情能好很多的編外學生。”
凌退之淡淡道:“對老師來說,最重要的,是能把自己的所學,盡可能多地教導給學生,而不是那些客套恭敬的規矩。我會要求普通學生們,上課認真,聚精繪神,是因為這樣可以讓他們更好地學習。即然你家那怪物,閉著眼睛,半夢半醒,都不會誤了課,也沒必要硬擺出恭敬的樣子來。這種虛套,其實沒什麽意思。我還沒有脆弱到需要你安排一個聽話的學生,來安慰我的心。不過,那孩子我卻也是願意教的。反正也不添我的麻煩,不過是讓他一同聽課,你就是不安排,他其實也在偷聽,隻是這樣,讓他聽得更方便些罷了。”
韓子施淡笑不語。他這個飽嘗人生冷暖,世態炎涼的朋友,在這黑暗的世界裡,碰了這麽多次壁,那些少年時,堅持的,相信的,執著的東西,居然一直沒有變。
他是真正的君子,善良,正直而熱心腸。他是真正的文人。只在乎學生的成就,而不會自矜地過多講究師道尊嚴。他一向這麽憐才,愛才,願意成人之美,而不計較對方的身份。
前些日子上課,門外掃地的小小孩子,悄悄聆聽的樣子,若有所思的神情,偶爾見他開門出來,發自內心行禮地尊敬,以及有些驚慌,急忙掃地時,掩飾的樣子。他一一看在眼中,早知真意,從不點破。卻故意在講課時,高聲些,再高聲些,讓外面聽得更清楚。明明知道諾兒其實早懂了,卻還是解釋地更詳細些,更清楚明白些,讓外頭的人,可以理解地更深徹。
那樣做的時候,從沒想過,對方隻是一個小奴才。那樣做的時候,從沒有想過,這番心意,也許人家永遠不會知道。
隻是連著幾日高聲,咽嚨其實承受的負擔較重,這幾日閑談,都時常咳嗽,進食也總刻意挑著清淡爽喉的。
這些細微之事,這個家夥不說,真當自己就不知道嗎?
韓子施微笑,神色悠然。
那些正直良善,那些美好堅持,他早已忘了,扔了,棄了。可是,多年之後,安靜得看著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依舊在這個舊友身上,時時閃現,感覺原來竟是這麽好。
他早已學會不做任何傻事,卻願意成全凌退之有點傻氣的美意。正好大牛受了傷,他雖讓大家一起推薦新書僮,心裡其實已經有了打算,隻是沒想到,諾兒居然也會開口,直接點了韓忠。
那個孩子,說他聰明,其實糊塗得緊。說他糊塗,有時候卻又能直指人心,看得比什麽人都清楚。
就象他那學習的本事一樣,說是天才,那是真天才,只可惜,這樣的天才,恐怕不未必適合當個學生。
也隻有凌退之這個隻要能盡情傳授,隻要對方學到了,學會了,其他什麽也不計較的笨蛋,才會覺得那個好學生。
凌退之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低聲道“其實諾兒真的不錯,隻要胸襟開闊一些,給他講課就是極輕松的事,不必反覆解釋講說,不必一再提醒糾正,一氣呵成,輕松無比。”
韓子施笑道:“年前年後加起來,你也才教他十幾天,哪裡知道他的底細,等以後你就明白了,他真的不是好學生。”
凌退之卻是會錯了他的意:“不就是不會擺出恭敬聽課的樣子嗎,不就是愛打瞌睡嗎?”
韓子施但笑不語。反正時日還長,將來凌退之就會明白,自己這個天才兒子,是怎麽回事了。
凌退之猶自道:“我也知道諾兒並不是不尊重我,他不過是天性如此。聽說去年,你帶他回老家時,他跪在祖宗牌位前,還眯著眼犯迷糊呢?難道他還不敬祖宗了。”
韓子施微微冷笑:“其實那些木頭牌位,也確實沒什麽可敬的。那幫子所謂家裡人,硬借著祭祖,要各房集結,不過是想召我回去要好處罷了。早知道我發了財,他們也少不得分點油水,我早等著這一天了,隻是明明有求於我,還硬擺著族長,長輩的譜,拿著木頭牌位壓我,讓人進門就跪,開口閉口地訓話,就沒意思了。”
凌退之歎息一聲。宗族相連,千絲萬縷,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本來就是世人公認的規矩。這個亂世中,人們彼此相依,宗族相互扶持著,才能更好地活下來。越是鄉村之間,官府力量不及,宗族聯系就越是明顯。韓子施如今大富,要想同宗之人,不跟著沾光,那也是不可能的。
隻是想起當年的舊事,凌退之心中,總有些隱隱的發涼。
“你晾他們一晾,也就是了。今年沒回鄉過年,你的態度也擺出來了。他們想必也該知道好歹,我回鄉時,你家有好些親戚來找過我了,都想打探你的心意。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該主動來跟你服軟了,你已有了今日這一番事業,不可過多逞意義,當年雖然……終究世事如此,你不要象我……”凌退之語聲一頓,神色漸漸有些蕭索。
韓子施默然看他一眼,終於點了點頭:“你放心,我不過是個俗人,不會有你的勇氣和膽魄。這世間約定俗成的規矩,我也是會守的。本來我也隻想過安寧日子,不再去翻舊帳,反倒是他們坐不住了。罷了,隻要他們安份些,不要太過份,我也不介意手指縫裡,漏些好處出去。”他唇邊笑意冰冷“錢這種東西,其實夠用就行,給誰不是給。我每年上下打點,送出去的銀子還少嗎,也隻當是喂豬了。”
凌退之沒說話,隻沉默著坐了一會,才站起來:“歇夠了,該回去接著上課了。”
韓子施同樣不開口,隻靜靜看著凌子施出去,神色索然,連一聲歎息,都懶得發出。
書房裡,韓忠呆呆望著桌子上墨跡未乾的紙。
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清晰而刺目。
一字一句,完全是複述先生剛才上課的內容,雖然並沒有寫完整堂課的內容,但這裡三四張紙,竟是一字也未錯。
就連那筆跡,都是清揚飛逸,同先生剛才課上寫的字相比,也有七成相象了。
韓忠在書法上,並沒有什麽了解,他有生以來,就沒拿毛筆寫過字。自然看不出這筆字在技巧上,幾乎已不讓先生,隻是身體,手腕缺乏練習,嫻熟沉穩,凝練整肅有所不及而已。
但無論如何,字的好壞,韓忠還是認得出的。
這個整堂課都在打瞌睡的少爺,原來是過耳不忘,連半睡半醒時上的課,都一字不漏地全記得。這一手好字,更是觸目驚心,簡直讓韓忠恨不得挖個坑,跳進去了事。
少爺是個好脾氣的人,被他那樣無禮取鬧地糾纏指責,隨便寫了幾頁課上內容,把他震住,也就算了,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指責。
現在又舒舒坦坦地趴在桌上睡去了,睡得這叫一個心寬意懶啊,連口水都濕了半本書。
而韓忠,隻是僵硬地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那一張張寫滿了黑字的白紙。
剛才上課時,他心急如焚,卻手足冰涼,可現在,他臉上火辣辣,身上滾燙一片,心口卻是一片冰涼。
原來世上,天地之別,不僅僅是身份,是地位。
原來,他拚命地學,努力地記,用盡了所有的心力,勉力記憶理解的東西,別人打著瞌睡,半夢半醒,卻已是一字不拉,全部銘記。
原來,他一次又一次,讓指尖劃出老繭,一回又一回,畫斷了無數樹枝木條,比不得別人眯縫著眼,似睡非睡,順手寫來的行雲流水。
怪不得這是少爺,怪不得這是人上人呢,真的,好厲害,好了不起。
隻是,這樣的聰明,這樣的天才,卻顯得他所有的糾結,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焦慮,比最可笑的笑話還荒堂。
他這樣的庸碌的人,竟不自量力地為這樣的天才擔心,操心他的學業,擔憂他被先生所厭棄。還為了要不要提醒他,說服他,而矛盾猶豫,苦苦掙扎。他居然還鼓起那樣巨大的勇氣想要盡一個書僮的忠誠,他竟然還戰悚著,忐忑著,冒著眼前一切安逸被打破的風險,想要報答曾有的恩德。
真是太可笑了……
他僵直著身子,不能發一語,動一指。
直到房門被推開,先生重新走進來。 目光淡淡一掃,看到桌上的紙和字。心中明了。
難得這個孩子,剛當書僮第一天,就有這一片熱忱,勸諫主人,當真是個忠直可靠之人。
他笑笑,走到自己教書專用的書案後,笑道:“接著上課。”
韓諾雖然睡得香甜,卻不用喚醒,自動自覺坐起來,隻是眼睛還半眯著,似睡非睡的怠懶樣子不變。
韓忠悄無聲息地退後兩步,恭敬地低頭站好,重新變回一個恭順的書僮。
凌退之微微一笑,其實他這個先生,也隻是個剛教十來天的新人罷了。
不管是天才而迷糊的韓諾,還是好學又勤勉的韓忠,他們以後,應該還會有很多相處的時間,還會有很多驚奇在前面等著他們吧。
他微笑著,翻開書頁,聲音清朗地講解起來。
(作者的閑話區,汗,剛剛才發現碧落的一萬起點幣打賞,十分感動,也十分慚愧。其實在小樓二隻有一章掛著的時候,已經有朋友,陸陸續續打賞了。雖然現在開始更新,卻還未上架,打賞卻已經不少了。尤其是看到幾回,999的打賞,我就已經很汗顏了,這回見到一萬點的,真是手足無措得很。大家對我的關愛和支持,我十分感謝,可是,不要這樣為我花錢了,我實在受寵若驚,心裡忐忑之極,總覺得會對不起這樣真誠的支持鼓勵。其實現在還沒有上架,有幾個打賞,在那輪流播出來,不至於空白,太難看,就已經很好了。就算以後上架了,大家支持我,打賞個一百起點幣,我心裡也很高興很感激的。看到一萬點,我實在沒法心安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