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氣漸涼,但還不至於有寒意,不過殷華殿中卻早早生起了火盆。寬敞的臥室內,一個十來歲的小太監圍在屋角的爐桌旁,正在為火盆添新炭。那西域番邦進貢來的精致瑞炭,堅如生鐵,色如青石,一條條地像銀錠一般排列在木盒內,投在火盆當中,立時便發出新月般的微微光芒來,但是卻連一絲半毫的煙色都不曾有。
十二歲的九王子蒼鳴剛躺下不久,額角已微微地起了細汗。坐在床邊的慕容德妃,靜靜地看著她的幼子,拿起一條柔軟的鵝黃手絹輕輕地在他額邊拭了拭。一邊的宮女馮氏,舉起桌邊的黃紗燈罩,輕輕地蓋在了明亮的燭台上。屋裡的光線頃刻間便暗了幾分,也柔和了幾分。不一刻,蒼鳴便沉沉睡去了,口鼻間響起了時有時無的鼾聲。
“德妃娘娘,小殿下已經睡著了,”馮氏輕聲說道,“您回屋歇著吧,這裡有奴婢照料。”
“我再少坐片刻。”德妃沒有回頭,一邊盯著蒼鳴,一邊對馮氏說道,“你先去隔壁看看婉婉,稍後再過來。”
馮氏便略一躬身,依吩咐去隔壁了。這馮氏三十多歲,是德妃娘家時的貼身丫鬟,也是蒼鳴的乳母。向來心細如發,做事精明,人也慈善。照管著蒼鳴十多年,從未出過什麽紕漏,蒼鳴也對她頗多依賴。然而慕容德妃卻為母心重,夜裡常常親來視看,免不了一番番叮嚀。這倒並不是說她對馮氏不放心,而是因為蒼鳴天生有畏寒之症,體魄羸弱,常有病態。一年之中除了夏季的三個月,夜裡都要在屋裡點著火盆方能安睡。宮中太醫輪番診治,都對蒼鳴的症狀束手無策。後來費勁周折,請來在太華山隱居的神醫孫無續,卻也依舊沒有給出什麽精妙良方,只是說:
“天寒之體,無藥可治。悉心調理,莫使受寒,或可無大礙。”
這樣的話,聽起來多少有些安慰人心的成分。慕容德妃是何等聰慧之人,如何便聽不出來?孫無續走後,心下不免恓惶,但是也無計可施,只能按著方子給蒼鳴每日烹些溫和藥膳,聽天由命。而日有所思,便夜有所夢。此後她多次夢到蒼鳴壽命不永,未及長大,便半路夭折。因而,心下常常對蒼鳴懷著一種濃烈而恐慌的情感,總擔心第二日便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蒼鳴年紀雖小,卻頗懂人事。見母親不經意間常有憂慮之色,就知道了她的心思,於是便不再肯以病弱之態示人。平日裡不許宮女太監們對自己過分照顧,也不願意每天靜坐吃藥,反而常拉著兄長蒼疾,要跟他學騎馬射箭,追風獵兔。
三王子蒼疾比蒼鳴大十四歲,二人與小公主蒼婉婉,俱是慕容德妃所生,關系自然親密。便故意問他道:
“小蒼鳴,騎馬射箭是大丈夫所為,你要學來作甚?”
蒼鳴倔強地把一邊的小太監一推,拽起一把比他還高的大弓,挎在背上,揚著眉毛說道:
“兄長莫小看我!我如何便不是大丈夫了!快帶我去南山拉弓射虎!”
蒼疾聽了,忍不住朗聲笑道:
“兔子也不曾射得半個,如何便能射虎!你要做大丈夫,須得先有身合體的行頭才行!瞧瞧這張弓,都快把你纏倒了!”
說著轉過頭對身後的侍衛說道:“去拿副短弓給九殿下,再量身取一副軟甲!”
蒼鳴見兄長願意教他,滿臉喜悅,衝著侍衛嚷道:“還得再備一匹好馬給我!”
這次雖不曾去得南山射虎,也不曾射兔,但終歸是在練武場上跑了數圈,
靶子上歪歪扭扭地插了十來根羽箭,算是痛快了半日。接下來的幾日不免渾身酸疼,卻也並不能阻礙他習武的決心。此後,便不時隨著蒼疾練習馬術和射箭。數月下來,且不論他技藝有無增長,身體卻強健了許多。雖依舊畏冷,卻不似之前一副軟弱無力的病人之態了。慕容德妃起初頗為擔心,後來見他體魄有所改善,心下便也歡喜,就由著他們兄弟去了。 此後三王子蒼疾受命去了西域佛國,一走就是三年。其他年長的王子又不願意總帶著蒼鳴玩,他便只有跟著宮中的侍衛們偶爾做點弓馬間的練習,其余的時間便在繪雲閣裡隨著太傅柳蘭之以及其他一班大學士們習文讀書,也過得算是平靜安然。
近日天氣轉涼,慕容德妃擔心蒼鳴受寒,便命人早早生了火盆,夜間睡前依舊不時前來照看。 蒼鳴見母親又如從前一般,便故作大人狀,笑著道:“母親何須又為我掛心!如今鳴兒臂膀上有千斤氣力,長大了便要在沙場上縱橫馳騁、砍殺敵寇,又豈畏懼這小小秋意?”
這話說得鏗鏘有力,德妃聽在心裡甚是寬慰,便笑了笑,故意說道:“我知道我兒如今比昨日不同,只是趁著你年歲尚小,多來陪陪你。等有一天你成了大丈夫,便要如你兄長一般到皇宮外面開府獨住了!”
任是蒼鳴如何抗拒,終也擋不住她母親的善意。
此刻,慕容德妃望著幽幽燭光下的小王子,但見他眉宇平整,氣息均勻,臉色微潤,心下便踏實了許多。想著,或許隨著他年齡的增長,體魄也會愈發強健,往後便漸漸地不再畏懼秋冬的寒意了吧。
這時,馮氏輕輕推門進來,悄聲說道:“德妃娘娘,公主殿下早已安睡了。”
慕容德妃輕輕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對馮氏說道:“那便好。小殿下也已睡熟。你在這裡小心照看,夜來炭火不要滅,亦不要太旺。東窗要開上半扇,風口莫對向殿下。今夜有風,起夜便在屋裡吧。在爐桌邊備上溫水,恐他夜來口渴。”
馮氏忙輕聲回道:“德妃娘娘不必多慮,奴婢自知料理殿下。”
慕容德妃回身向著床頭看了一眼那張俊美白淨的面龐,便轉身離去了。馮氏躬身送走德妃,便輕輕掩了門。屋角的小太監也已退去。馮氏看看時辰尚不太晚,便拿出針線女工,在燈下一邊消磨時光,一邊照料陪護著王子。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