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泊漁看見夫人來到了書房門口,便將神思收回,強顏笑了笑。
韋甸芳卻不是遲鈍之人,一眼看到了夫君眼角殘留的些許黯然,便跨進門來,緩緩道:
“夫君,你常道:人生在世,隨遇而安;天時無常,自有安排。何故自昨日收到伯伯家書之後,便如此心神悵然,竊竊不安?”
“夫人自嫁入謝家已有十六年,當知我自幼喪父,全憑老母及兄長佑護成人。”謝泊漁拍了拍韋甸芳挽在他臂膀上的玉手,說道,“長兄為父,我與兄長年歲相差雖大,情感卻甚相厚。自我出任居蘭縣令以來,至今已二十余年,半生都耗在仕途之上,惟有偶爾回京之時,才能與兄長相見。本以為從會寧卸任之後,可在京都老宅中與兄長多聚些時日,不想朝堂之上暗流翻滾,權貴相爭,竟將兄長卷入其中。如今免了翰林學士之職,貶為瓊崖縣令。我非替兄長惜其官職,惟念兄長與嫂嫂年老,膝下又無一子,卻要因小人的播害而顛沛至天涯之遠。既不能享天倫之樂,亦不能安然待老。故而歎息。”
“夫君且莫憂慮,”韋甸芳說道,“夫君兄弟情誼,妾身非是不知。隻是似此朝廷之事,非人力所能輕解。隻望當朝皇帝能多開聖聰,廣納良言,念及伯伯忠廉之德、侍奉之勞,早日降恩赦免,使伯伯不日歸京。夫君也可寫下書信,囑伯伯勿以路途遙遠為念,隨遇而安,入鄉適俗,多看景致,少思政事。亦多用清淡飲食,注重保養體魄。不日歸來,兄弟相見。”
“夫人說的是。”謝泊漁對於韋甸芳的話甚覺寬慰,心下頃刻舒暢了許多。抬頭微微笑了笑。
這時候,韋甸芳忽然話題一轉,說道:
“夫君可記得三王子蒼疾殿下自會寧而過、前往西域佛國,已有多少時日?”
“約莫已有三年。”謝泊漁看了看身邊的夫人,不知道她為何提起此事。
“當日殿下至會寧,妾身曾隨夫君一同拜會。”韋甸芳說道,“觀殿下為人,甚是磊落不凡,聰明剛正,頗有賢者氣度。”
“夫人所言不假。”謝泊漁想起在會寧招待蒼疾時的情景,“三王子氣宇卓然,待人接物頗為懇切,當日酒後與我沿河觀望景致,相談甚歡。”
“當日殿下曾言:縱良駒西行,來往佛國,足三年可回。”韋甸芳道。
“確是如此。”謝泊漁道,“殿下一行,所用馬匹等物,皆我親手所備。”
“如今時日已愈三年。倘無別事遷延,殿下亦當歸矣。”韋甸芳道。
“隻是我等那時恐怕已經身在京都,不能與王子在會寧重聚了!”謝泊漁道。
“夫君偏要與王子相聚會寧?”韋甸芳笑了笑,說道,“殿下歸來,自要星夜歸京。既入京都,你二人要相見,只在旦夕。以妾身之愚見,可將伯伯之事言與殿下。以殿下為人,或可出手相助。殿下在陛下身邊侍奉,早晚言及伯伯好處,陛下感懷,必能令伯伯早日歸京與夫君團聚。”
聽了夫人的一席話,謝泊漁恍然大悟。低頭仔細想了想,也算是個辦法。心下頓時豁然了許多,望著韋甸芳道:“夫人蕙心蘭質,我不如矣。”
韋甸芳並無多言,隻是倚在他身邊,嫣然一笑。
謝泊漁望著窗外的老桂樹,景致並無任何變化,卻掃去了之前的淒涼氣息,平添了許多溫存的色調。
這時韋甸芳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問道:
“夫君,今日月清和星極哪裡去了?怎麽一整日也未見人影?眼下新任郡守到來在即,
切勿一時忙亂,令他二人肆意閑逛,滋生事端!” “這……”謝泊漁一時有幾分語塞,“他二人……”
“他二人如何?”韋甸芳有種不好的預感,微微蹙起了雙眉。
見相瞞不過,謝泊漁隻有說了實話:
“他二人隨燕兄押解著凶犯,往居蘭山去了……”
“這……燕兄在居蘭山是要殺人祭墳,他二人跑去作甚?你如何不攔著?”韋甸芳有點微嗔。
“是我讓跟著去的。”謝泊漁不再遮掩,說道,“月清如今已經二十二歲,星極也已十五歲,都不是什麽小孩子了。如今天下攘攘,早晚有事。身為男兒,刀劍隨身,殺伐征戰,自不能免。我也是想讓他二人借此壯壯膽氣,不要隻讀聖賢書,而廢了英雄事。”
“這……”韋甸芳知道謝泊漁總有他的道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謝泊漁見狀安慰道:
“夫人不必擔心。有燕兄在彼,自有處置。”
應景的分割線
居蘭縣境內,居蘭山上。
二三十人人沿著曲折的山徑撥草而行。山道間光影交錯,不時有鳥鳴蟲叫。
內中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低聲問道:
“雲伯今日為何不說話?”
“雲伯殺人的時候從不說話。”旁邊的青年挑了挑眉說道。
“為什麽?”少年問。
“他喜歡用沉默來讓被殺的人感到煎熬。”青年答道,“這個人越該死,雲伯的話就會越少。”
“今天出了會寧城之後,雲伯可是一個字也不曾說過。”少年道,“是不是今天的凶犯該死至極?”
“這個嘛,”青年看了看他的弟弟,微微笑了笑,“那就得問雲伯了。”
少年便不再言語,隻是用力握了握懸在腰帶邊的漆夜匕首,似乎是想為自己壯壯膽氣。
居蘭山原不算太高,不一刻,便到了山頂的開闊處。眾人沿著雜草間時有時無的小徑,又往前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燕觀雲站在隊伍之前,身著藍灰色勁服,腰間懸著一把筆直的長劍。盡管已四十八歲,胡須與鬢髯之間略有斑白,但是他的身形卻依舊如他的長劍一樣筆直。眉目間更隱隱藏著一股俠客氣魄。而他,其實原本便就是一個俠客。二十多年前,他以三十二路觀雲劍法少年成名,與其兄長燕平沙縱橫會寧、谷川、雲下一帶,無有敵手。及至後來,兄長燕平沙倦於江湖聲名,在當陽道上與一老道攜手銷聲匿跡,他便也逐漸對江湖上的爭鬥日益疏懶了。 但是他的劍法卻未懈怠,多年過去,更加精熟。如今,燕觀雲的身份是郡守府中郎將,主管緝寇。同時,他也是郡守謝泊漁身邊最得力的心腹護衛。
此刻,天光正盛,松柏之下的疏影隨著山風輕輕搖擺。一排墳塋像棋子一般,正排列在山崖邊的光影裡。看到這樣的墳場,謝月清和謝星極兄弟兩個不由得怔在隊伍邊。
“十八口……”謝星極抬頭看了看兄長,說道。
謝月清回看了星極一眼,輕輕搖頭,沒有說話。
只見燕觀雲解下腰上的佩劍,遞給一邊的兵丁,走到一座主墳前,凝視了片刻墓碑上的刻字,突然跪在了亂草上。
“陳兄別來無恙!”燕觀雲眼角微紅,對著墓碑說道,“自兄長別去,弟苟活於世。而來已近二十年。二十年間,愚弟並非眷戀殘生。實乃不報此仇,愧與兄長相見。當日在兄長莊上行惡者,共計一百三十二人。數年之間,為我抓捕伏法而死者一百一十九人;死於病患者十人;惟有首惡三人,潛地無蹤,多年緝之不得。如今,經我多方尋覓,過雲下之地,穿彌瘴之澤,於境邊屬國厄蘭城內,將凶徒盡皆拿下。當以其頭祭兄長一家亡靈!”
說罷,燕觀雲站了起來,用手在墓碑之上輕輕撫了撫,便轉過頭對著月清星極二人說道:
“二位少爺是不是覺得我殺戮過多了?”
月清和星極兩人對視了一眼,心裡想說“是”,但卻沒能說出口。此刻雲伯的眼神實在是有些狠絕冰冷,與平日的親和寧靜之態大相徑庭。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