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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太子朱慈R》第9章 驚風密雨(3)
  不論各方勢力如何看待,如何作為,也不管京營小兵與武官們如何罵娘,如何哀嚎,李邦華校驗三大營的日子還是如期到來了。

  此刻京軍內大營的三個入口都擠滿了從北京城各個角落被各級武官像驅趕羊群一樣趕來的士兵。

  這些驚慌失措的士兵們中隻有一少部分穿著明軍大紅色戰袍,其余的則是穿什麽的都有。

  有的穿著棉布做的袍子,有的穿著麻布縫的短衣,甚或有幾個賣力氣為生被臨時雇來充人頭的漢子,乾脆直接打著赤膊。

  李邦華在幾個禦史親衛的護持下,正高坐在大營的演武台上,冷冷地看著這亂哄哄的場面。

  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山字,白胡子氣的微微顫抖:

  “李僉事,這些就是京軍的十萬勁旅?”

  李萬年心說,這京營不就是這麽個樣子嗎?這京軍好歹還有個人樣,比山東河南兩地派遣的班操軍可是強太多了啊。

  隻是這話若是說出來,自己就得成了李邦華的撒氣桶。

  他恭敬地說道:“這些京營士兵糧餉不足,自然要找一些額外的營生養活自己。不過這兵嘛,都是訓練出來的。隻要操練操練,都是一樣能打仗的。”

  李邦華並不是隻讀聖賢書的書生。他自萬歷年間就開始從政,當然知道京營的弊端。

  糧餉不足,訓練不足,官兵對立,冗官冗員,這些積弊一想起來就讓人頭疼。他之所以問李萬年,其實不過是在發泄心中的怒火罷了。

  點兵規定的時間是巳時初刻,也就是西洋鍾上的九點鍾。

  可是抬頭看看太陽,已經是奔著正午去了,操場仍舊是亂糟糟的一片。

  各級軍官拚命地喝罵,踢打旗下的士兵,可是用處依舊不大。

  不僅如此,軍營中還有很多年近不惑的白發老人,也披上一領戰袍算是一丁。有的老人吃不住軍官的喝罵,跪在地上竟然像孩子一般大哭了起來。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啊!小老兒實在是站不住了,站不住了啊!”

  這哭聲有氣無力,在混亂的大營裡面簡直就像是巨浪中扔進了一個石子,根本沒有人注意。

  那軍官穿著鬥服,帶著官帽,本來被李邦華拉到這裡來點兵就一肚子火,眼下見這老人哭喊,更是氣惱,揚起手中的鞭子邊抽邊罵:

  “老東西,你還沒死,哭什麽喪!再不起來,小心你的皮!”

  老人就被抽的吃痛不已,蜷縮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討饒。

  被抓來的除了老人,還有孩子。

  有的軍戶家裡男人死的早,可是人死了,兵役還在。

  若是平時管的松,管事的營官也不會太為難,抬抬手就過去了。

  可今天李邦華要點兵,若是家裡死的乾淨,絕戶了倒還好,有的留下個半大孩子,也被拉來頂替死鬼老爹的兵役。

  小孩子死了爹,家境自然不好,平時也吃不夠,瘦的好似豆芽菜一般,擠在大營裡面不多時就嚷嚷著餓。

  軍官當然不會有好聲氣,自然也是連打帶罵。

  這樣的場景,在這大營的各個角落上演。

  李萬年雖然平時也吃空餉,也會讓軍戶給自己乾私活,但本質上是一個膽小心軟的人。此刻在台上看見這一幕幕慘劇,心下不忍,輕聲歎了一口氣,不想卻被李邦華聽見了。

  李邦華當即冷哼一聲:“哼,不過是些許刁民!他們領著朝廷的糧米,平時卻不肯訓練,如今來大營點卯乃是他們的本分,

竟然如此哭鬧,若是不加整治,京營如何刷新?”  李萬年心裡氣的極了,此時竟然抬著頭直視李邦華,抗聲說道:“朝廷的糧米?朝廷給京營的軍戶一個月不過就是三鬥米!街上的雇工尚且每月有一兩銀子的辛苦錢。給朝廷當兵如何能養活家人?!

  我們這些武官的確是吃了幾個空餉,可若是沒我們這些武官照拂,難道就看著這些軍戶勒著肚子給朝廷效力?”

  “還敢狡辯?來人,把這李萬年拖下去,責打三十軍棍。文書,傳令下去,各營帶頭官各自清點自己營下人馬,一刻鍾後報上各營數字!”

  三大營的編制是,每大營下面,設五個小營。小營的管事稱為指揮,又叫營頭管。每營五千到一萬人不等。小營下面設千總,千總下面設把總,把總管一個百人隊。

  雖然京營的武官數量大為膨脹,但是大多是不管事兒的虛職。

  即使有人買管事的官職,也會選擇買三大營的僉事同知這一類清貴的武官,而不會去買營頭官,所以現在的營頭官大多是真正控制著京營底層軍戶的武官。

  各營的營頭官聽到李邦華的命令,各自十分不願地一級一級地壓下去,清點人數。

  因為李邦華就帶著親兵在台上看著,想要明目張膽地隱瞞人數也很為難。

  不多時,各級營頭官就把數字報給了文書。

  “總製,各營統計人數匯總,眼下在這校場之上的軍戶,一共是七萬六千人。其中支雙餉的選鋒,一共兩萬七千人。”

  李邦華冷哼道:“世宗皇帝定的標準,選鋒須能開強弓,能批重甲,這兩萬七千人裡面,可有能批重甲的?再傳我令,今日到場的選鋒,全部都要具形畫冊,納入京營,不得改易。凡是被雇來冒充京營選鋒者,現在自首,本官概不問責,若是不然,定當嚴辦!”

  京營中的選鋒要求能披重甲,能挽強弓。好處就是比普通士兵多開一倍的糧食補貼。也就是說,從三鬥米,變成了六鬥,仍舊是不如京城的普通雇工。

  由此可見,明代皇帝的摳門簡直到了無視市場規律的程度。

  摳門的結果自然就是這些有本事挽強弓,披重甲的壯丁們紛紛想辦法逃脫兵役,最後竟然導致選鋒的空額比普通的京營還有嚴重!

  既然選鋒缺額是稍有常識的人都能預料到的情況,那麽眼前的這些所謂的‘選鋒’自然就是武官們從人力市場上雇傭的臨時工了。

  武官們考慮到李邦華這個人凶名在外,所以雇的也都是身強力壯的苦力漢子,本以為李邦華挑不出毛病來。

  誰知道,李邦華竟然將計就計,想要把這些雇來的臨時工直接充役!

  下面的臨時工聽了李邦華的話,立時就反應過來,李邦華這是要把他們充軍戶啊!

  一個個紛紛告饒:

  “大老爺饒命,大老爺饒命啊!小的不是選鋒,小的是京城裡給人砌牆的瓦匠啊!”

  “大老爺明鑒,小的是指揮五百個大錢一天雇來的啊!小的不是軍戶啊!”

  一時間,校場上亂糟糟地跪倒了一片,任憑各級武官如何鞭打喝罵都製止不住。

  李邦華面色鐵青,大聲說道:

  “本官言出有信。如是被雇傭來冒名頂替的,現在就可以離開校場,本官絕不留難!”

  這些被雇來的臨時工如蒙大赦,剛剛還跪地不起,拉都拉不起來。現在一個個飛也似的往校場大門外擠去,十步寬的大門竟然被擠得水泄不通。

  不多時,之前所謂的“兩萬七千選鋒”就跑的一個都不剩,連普通京營都跑了不少人。

  一個選鋒千總見自己雇來的臨時工跑了個乾淨,面前再無一個壯丁,知道自己難免被開革的命運,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哭喊道:

  “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他一哭起來,在場的武官也跟著紛紛嚎哭,絲毫不見剛剛的凶惡。

  李邦華看著這些武官,沒有半分憐憫,高聲道:“傳我令下去!各自武官麾下選鋒人數不足的,本官要上奏皇上,一體開革!”

  侍立在李邦華一旁的老文吏自萬歷年間就供職京營簽押房,做了三十多年的公差,何曾見過這等場面?

  當下“咚”地一聲,跪在李邦華面前,嗓音顫抖地說:

  “老爺,還請網開一面啊!”

  下面的武官也紛紛跪在地上, 大聲痛哭討饒。

  李邦華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厲聲說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然後催促著親軍士兵到各營下面核驗京營中剩余的選鋒人數。

  校場點兵後的當晚,李邦華就將京營中的腐朽積弊全都寫在了奏折上,上陳崇禎皇帝。

  同時,他還請求能夠面見聖上,當面闡述他的京營改革之策!

  李邦華的驚天之舉很快就在京營中傳揚開來。

  無論是勳貴,武官,天家,還是李邦華的文官同僚們,都無法理解李邦華這樣做的目的。

  在他們看來,京營的腐朽已經是不可改易的既成事實,李邦華這樣做是極為不明智的,只會惹火燒身。

  朱慈R也對李邦華竟然有如此魄力去戳破這個背在朝廷上百年的暗瘡感到驚訝,但是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在每個時代都會有這麽一種人:

  他們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

  他們自己身居高位,衣食無憂,是當前秩序的既得利益者。

  他們本可以接受這秩序下的不公,並安慰自己說,這一切的不合理都是命中注定。

  然而他們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為了自己的信仰,拒絕跟制度漏洞下的既得利益者們和光同塵。

  他們選擇冒著被既得利益集團粉碎的風險,與這秩序下的不公死鬥。

  他們不只一次被既得利益者們詰問:“你何必如此?”

  而他們的回答總是驚人的一致:“因為理當如此。”

  後世的朱相如是,今天的李邦華,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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