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了?”

　　溫故舟對變的理解已經大不相同，變，可能是一個狀態的改變，

　　也可能是身份的改變，

　　在江瑞安這裡，溫故舟更相信他遇到了第二種。

　　“沒錯，我爸在家裡酗酒一年，回到醫院後竟然醫術更精湛，幾台手術下來就奠定了鬼刀之名。”

　　江公子說這幾句話時，臉色有幾分不好。

　　可以理解，

　　任誰都會覺得，這樣一個人還能振作起來，一定都是老天瞎了眼，

　　問題偏偏是，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爸。

　　“鬼刀是?”溫故舟皺起眉頭。

　　“嗨，不過是醫院那些人私下流傳的喊一聲鬼刀，明面上都說第一刀。”

　　“喔，原來如此。”

　　少頃，

　　溫故舟道謝離開。

　　關於江瑞安，他已經知道很多了，

　　現在，該去找李儒聊聊。

　　……

　　吳城市人民醫院，

　　溫故舟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緊張。

　　他把車停在保安亭旁邊，想了想，又往大門位置挪了幾個車位，

　　等下跑得時候，萬一用到呢?

　　溫故舟這麽安慰自己，一隻手插袋緊緊捏著自己的渡牒。

　　進了醫院大門，指尖突然感受到渡牒在跳動，

　　向上！

　　一直向上！

　　盡管沒有更明確地指示，溫故舟還是理解了渡牒想要表達的意思。

　　鬼，

　　在上面！

　　溫故舟有些意外，原來渡牒還可以當做雷達使用?

　　高科技，挺好的。

　　醫院和別的單位不同，即使在八小時工作時間外依然人滿為患，眼看著六部電梯都被塞得滿滿當當，溫故舟推開身側快速通道的防火門……

　　不是他不想繼續等下去，而是渡牒又給了他一個反饋。

　　快！

　　溫故舟沒有問快什麽，渡牒的意思很明顯。

　　快點爬樓，它很急！

　　溫故舟抬腿，

　　不就是12樓麽，慢慢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一會兒，

　　總能到頂的！

　　“咯吱！”天台的門開了。

　　“看來很少有人上到這裡，”溫故舟把手中的鐵鏽拍落，“挺好，正好方便行事。”

　　溫故舟把渡牒掏出口袋，對著前方露出標準化的微笑。

　　“兩位，晚上好！”

　　空氣中，兩位老人的身形慢慢浮現。

　　“你能找到這裡，說明還不算太笨，我就承認你勉強達到我當年的一半水平。”

　　李儒還是如乘車那日打扮，笑著便損溫故舟一句。

　　“您說笑了。”溫故舟微微欠身。

　　知道鬼刀稱號來歷之後，溫故舟就開始懷疑，江瑞安手術成功率如此高，可能真的有鬼在相助。

　　而這個鬼，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曾經的摯友李儒。

　　那麽兩人最後相見的地點，大概率也是一切故事發生的地方。

　　憑心而論，

　　溫故舟覺得自己做不到李儒這樣，能夠為了別人，犧牲這麽多，甚至搭上生命。

　　一想到還是為了江瑞安這種人?

　　溫故舟覺得很不值得。

　　“你就是來送我們上路的吧?”

　　李儒身邊的老者突然開口。

　　溫故舟看向他，眼眶深陷、顴骨高聳、滿頭須發盡數灰白，和靈堂中供奉的照片毫無二致。

　　可能是被排擠得太久的緣故，

真人的眉眼間彌漫著一股憂愁。　　溫故舟篤定這位是江瑞安，開口毫不客氣。

　　“不然呢?”

　　江瑞安悻悻地佝僂下身子，退回一邊。

　　“死咯……死咯還過不去，我這是造的什麽孽！”

　　李儒上前拍著江瑞安的肩膀安慰道:“過去了，都過去了。”

　　溫故舟眼神瞥過，皺起眉頭，“值得嗎?”

　　江瑞安長歎一口氣，剛想說話。

　　李儒擺擺手，打斷了他，

　　“年輕人，不是老江的問題，這是我欠他的！”

　　溫故舟一愣，

　　他想不通，李儒這樣的人還會欠江瑞安什麽。

　　“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李儒看出了溫故舟臉上的疑問，主動解釋。

　　“你能來這裡，大概已經知道我們是大學同學。”

　　“那時候，宿舍就屬我們關系最好，我在兼職的時候被人騙了，全靠他的幫助才活了下來。”

　　溫故舟點點頭表示理解。

　　大學嘛，誰沒有個上當的經歷，借點錢，應該的。

　　隻是這麽誇張，真的好嗎?

　　“當時我被騙入傳銷窩點，自己學費被全部騙光，還被迫拉了幾個同學參與……”

　　李儒話沒說完，溫故舟懂了。

　　本來以為活命是個說辭，沒想到還真的是，

　　畢竟，這個已經算是違法行為，一般人不說避之不及，也絕對不會再伸援手。

　　江瑞安能站出來幫忙，真的挺仗義。

　　“警察查處傳銷窩點，因為我情況特殊，通知學校來領人。回去後，差點被學校開除，多虧老江聯合幾位同學苦苦哀求，才改成了留校察看，騙同學的錢也要在三個月之內還清。”

　　“那段時間，我打三份工，每天隻睡四個小時，上課簽到、課後補習，全靠他幫我。還借我錢幫我還債！”

　　李儒哽咽著，沒有繼續。

　　溫故舟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自己的死黨被騙，自己可能還比不過江瑞安吧?

　　溫故舟下意識看向一邊，

　　江瑞安佝僂著身子，兩隻手拘謹地無處安放，最後疊在肚前，瞟著溫故舟的動靜，見他看向自己，囁嚅道:

　　“大人，什麽時候上路?”

　　溫故舟面露苦笑，

　　大人?

　　這個名字真是，一言難盡！

　　還有上路?

　　聽起來，怪怪的……

　　遠處一棟高樓外的數字時鍾剛好顯示了時間。

　　九點二十七。

　　“不急，時候還早，再聊聊。”溫故舟揉了揉鼻子，暗道一聲:“果然還是心太軟。”

　　李儒看著溫故舟點點頭，眼神裡頗為感激。

　　溫故舟走到一旁，沒有打擾兩人聊天。

　　自顧自地翻開渡牒研究。

　　這種時候，人間種種就讓他們兄弟倆自己解決吧。

　　“老李，這些年多虧了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過去的事，提它幹什麽。”

　　溫故舟發誓，自己沒有刻意去聽他們說話，

　　隻是天台風真的很大，

　　在一邊蹲著都全部飄進耳朵。

　　“這麽些年一直不走，真的難為你了。”

　　“老黃歷了，再說這些年幫忙壓製病人的靈魂，也算是攢陰德了，到時候下去看能不能換個前程。”

　　“還記得前幾年你幫我搶救的那個車禍患者麽?”

　　“當然，酒後毒駕盜竊非法改裝報廢機動車上路逆行闖紅燈肇事逃逸致人死亡，這種事情一輩子也就遇到這一例！”

　　“要不是新聞通知，我都不敢信。”

　　“這種人就是活該，你還幫他幹嘛?”

　　“話也不能這麽說，我們是醫生，救死扶傷是本分，不能因為人壞就不去管。再說，犯罪的事情自然有法律裁決，讓他這麽死了，也太輕松了！”

　　“你說的輕松，事後我被死者家屬罵了幾個月。還去網上說我良心壞了，這種人都救。”

　　溫故舟拿著渡牒，在一旁默默算著時間。

　　人一旦老了，就會特別嘮叨。

　　尤其是死前，總想把那些一輩子有的沒的事情全部說出來。

　　隻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說得太對。

　　不過，那個肇事逃逸的哥們，真的不是來搞笑的嗎?

　　這麽處女座的行為，

　　活著的時候大概是個成就黨吧?

　　希望下輩子，別再刷成就了，

　　真的，沒意思！

　　……

　　“老李，你剛才說陰德?什麽意思。”

　　江瑞安將聲音壓低，偷偷問著。

　　“聽別的鬼說的，活著的時候，你做的事情都有記錄，到時候獄判會根據陰德來安排的。”

　　溫故舟聽到這句，悄悄轉了下腦袋。

　　民間志怪中常見到陰德、功德、正氣的說法，

　　他作為擺渡人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東西。

　　“你和大人很熟悉?”江瑞安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昨天我就是坐他的車來找你的。”

　　“那你能不能和大人說一下，我想回去家裡看一眼！”

　　“你等下自己問，看他年輕，應該挺好說話，這種要求估計會答應的。”

　　“成！”

　　江瑞安說完這句，半晌沒有動靜。

　　溫故舟側目，發現兩人看著地下欲言又止。

　　起身過去，問:“老爺子，緬懷完了?”

　　李儒點點頭，又搖搖頭:“幾十年了，舍不得，真想在這裡繼續待下去。”

　　溫故舟看向李儒，猶豫了幾秒，還是開口。

　　“您這樣幫人逆天改命，就不怕沒有功德，被下面拉黑嗎?”

　　“死都死了，還管逑這個乾嗎?大不了再死一次！”

　　李儒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我要是怕，當初就乖乖跟著上一任擺渡人走了，何必留到現在。”

　　第二次，

　　溫故舟默默給李儒畫了正字，

　　作為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鬼，溫故舟絕對相信他知道不少密辛，

　　尤其是剛剛那句，

　　更是透露出一些別的含義。

　　原來渡牒上顯示的需要擺渡的目標，並不一定會乖乖就范，很有可能像李儒一樣，躲起來。

　　溫故舟暗中記下李儒的話，心裡有了主意。

　　等下在車上倒是可以好好問幾句，免得自己兩眼摸黑。

　　“您想看，以後還有機會看到的。”

　　溫故舟留了個心眼，想試探下李儒的反應。

　　如果他感到惋惜，那還好說;

　　如果表示讚同或者無所謂，那說明他可能還有別的秘密。

　　李儒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很平靜，也很淡然。

　　不知道是不是聽出了溫故舟的試探。

　　一時間，

　　三人都不說話，

　　隻有天台的風呼嘯而過。

　　“你說的，是啊！”

　　“嗯?”

　　溫故舟沒有想到，李儒開口的第一句竟然直接承認，隻是沒等他細問，李儒已經站起身拍拍衣服。

　　遠處，大樓頂的時鍾剛好變成十一點，一股陰寒之氣瞬間湧現，李儒和江瑞安站在面前，身體也逐漸變得凝實。

　　空蕩蕩的天台似乎變得人聲鼎沸，

　　樓下，也仿佛多了許多車馬。

　　“我們，是不是該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