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靈堂，溫故舟瞬間覺得身上多了一層東西。

　　猶如被冷油潑過後置身冰窖，皮膚上滿是粘滯感，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寒氣，行動都生出幾分遲緩。

　　吳城不似熱帶常年高溫，但僅僅仲秋時分，遮陽網下斷不至於寒冷如此。

　　更何況堂內忙碌眾人甚至還有穿短袖的。

　　溫故舟正要開口，

　　兜裡的渡牒卻先他一步，

　　從腿側湧出一股熱流，把身上的寒意驅逐得一乾二淨，

　　連那股粘滯感也一並消失。

　　果然是個好東西！

　　不過溫故舟此刻沒時間詳細研究，

　　趁著寒意消退，趕緊打量靈堂內的程設。

　　沒有棺槨，隻有一張彩色遺照供在桌上，前面擺滿饅頭點心、瓜果水酒，黃銅材質的香爐裡幾柱香火明滅不定。

　　桌前倒是擺有幾個蒲團，隻是當下無人吊唁，隻有孝子孝女在旁心不在焉的往火盆裡添著冥鈔，火光搖曳，把溫故舟的影子也帶著擺動。

　　“你是誰?”

　　感受到溫故舟進來，靈桌前的男子抬頭髮問。

　　溫故舟背著手，狠掐自己腰肉。

　　“嘶――”

　　疼，

　　揪心的疼，

　　身上疼，臉上自然浮現悲慟，

　　“請問，江神醫……”

　　語調低沉，淚眼婆娑，

　　不用風油精摳圖，照樣哭得比小鮮肉精湛，

　　溫故舟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演技。

　　“您說的是江瑞安?”

　　“正是。”

　　男子披麻戴孝，不能起身，聽到溫故舟的回答後跪坐得更加標準，

　　整條街都知道父親當年的不齒之行，再加上昨晚鬧鬼一事，

　　今天一天都沒人前來吊唁，

　　甚至在靈堂內都聽的得到隔壁婦人嚼舌根，

　　說什麽老江家造了孽，天都看不下去，不許他轉世投胎。

　　可笑！

　　可笑至極！

　　作為新時代五好青年，江公子從不信這鬼神之說。

　　哪怕昨天父親失去生命體征，又爬起來吃喝說話，那也不是詐屍，

　　不過是暫時無法解釋的科學現象，交給法醫，一定會有說法的。

　　一定！

　　隻不過勸慰自己容易，萬一別人問起還是要想一套說辭。

　　難道逢人就要解釋一遍我爸沒有墳頭蹦迪?

　　好在，演練了一夜，

　　現在終於可以用上！

　　“父親昨夜去世，因為已經簽署了遺體捐贈協議，所以現在送去法醫室，可能難以憑吊。”

　　無恥！

　　太無恥了！

　　江公子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能力讓溫故舟佩服不已，

　　如果不是知道真相，他恐怕真的要稱讚一句，

　　不過現在，溫故舟早已有了打算。

　　立定，抬手，

　　深深鞠躬，眼角流出數滴清淚。

　　“江醫生，你福薄啊！我爸特意囑托我前來看您一眼，沒想到，時間不等人啊！”

　　聽著溫故舟的話，

　　江公子愣了，

　　江小妹也愣了。

　　因為父親曾經的事情，他們在學校經常被同學恥笑，因此和他關系冷淡，聯系很少，此次過來也隻是按母親的意思，迎來送往，免得讓外人嚼舌根。

　　沒想到還會有從前患者的家人前來祭奠，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兄弟，你找我……我爸，有事?”

　　溫故舟聞言，

　　愣了，

　　自己演的太入戲，忘記正事了。

　　拍拍手，輕咳兩聲，中氣十足，

　　“我爸曾經的主刀醫生正是江神醫，手術很成功，延長了起碼十年的壽命，他臨終前說，當初除了江神醫，還有一位醫生也在旁幫忙治療，要我一定拜謝，所以，我這才打聽過來，沒想到……”

　　“唉……”

　　溫故舟歎口氣，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這……”

　　江家兄妹對視一眼，溫故舟說的事情，他們不太清楚，可是要找的那個人，他們卻十分清楚，幾近刻骨。

　　當初正是這件事情讓他們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現在父親屍骨未寒，難道要在靈前道出原委?

　　“難道不方便?”

　　溫故舟見兩人模樣便知這事情他們一定知道，隻是還在猶豫，

　　決心加一把火，

　　溫故舟撲開江家兄妹，雙膝彎下就要跪在地上，

　　“爸，兒子不孝，”

　　“沒能看到江神醫最後一面，也不能去見另一位恩人……”

　　言辭懇切，情緒飽滿，感染力極強。

　　若是奧斯卡評獎組委會在此，最佳男主演的小金人非溫故舟莫屬！

　　“要不?哥你帶他出去，和他說說吧，這人，也挺可憐的。再說，爸那事情現在人已經走了，還留著幹什麽?”

　　聽到江小妹的話，溫故舟心中竊喜。

　　總算達成了目的。

　　江公子看著溫故舟，臉上閃過一抹猶豫，片刻後，還是緩緩開口，“算了，你跟我來，這事情，告訴你也沒事。”

　　靈堂外，江公子站在陽光下，點起一根煙，“如果我沒猜錯，當初協助做手術的那位醫生，應該是李叔叔，李儒。”

　　李儒?

　　溫故舟暗暗記下這個名字。

　　這，大概就是昨天乘自己車前來找江瑞安的那個鬼魂了，果然名如其人，一身儒家正氣，

　　隻是那個性格，一點也不像是老學究，倒像是老頑童。

　　“我爸和李叔叔是醫大同學，離校後又被分配到同一家醫院，兩人親如兄弟，甚至連手術都是輪流主刀，另一人協助。”

　　江公子回憶起這段故事，竟是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後來因為一件事，兩人鬧掰，沒多久李叔叔就去世了，留下我爸一人長籲短歎。”

　　“不過這事也怨我爸！”

　　溫故舟屏息凝神，知道接下來就是關鍵。

　　“那時候我剛出生，醫院來了個車禍傷員需要緊急手術，他負責主刀，結果李叔叔去化驗科取單子恰好發現這人是艾滋病攜帶者。”

　　“李叔叔覺得我爸剛結婚，家裡有老有小，萬一出點事全家都要完，又不好直說原因，就把我爸騙到雜物間鎖在裡面，自己上了手術台。”

　　溫故舟聽完這段總算知道，為什麽車上那個老人能這麽皮。

　　和他比起來，自己還真的是純良啊！

　　“手術做完，我爸就被當成過街老鼠了……”

　　溫故舟搞不懂城裡人的套路，難道什麽事都沒做還會挨罵?

　　一定是覺得一位醫生臨陣脫逃，醫德不好！

　　看著溫故舟懷疑的目光，

　　江公子有些羞愧，

　　小聲開口，

　　“不……是因為我爸，舉報了李叔叔。”

　　接下來的故事終於讓溫故舟知道什麽叫做好萊塢式觀影技巧。

　　“因為我爸不知道原因，還以為李叔叔想和他爭奪主治醫生頭銜， 所以從雜物間破門後，他把李叔叔見醫藥代表收禮的事舉報到院長和媒體那邊了。”

　　聞言，

　　溫故舟懂了！

　　醫藥代表送禮這事情，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

　　行業亂象如此，又不是一個李儒能夠改變的。

　　媒體來時，江瑞安刻意引導渲染，這才有了轟轟烈烈的“醫生該不該收紅包”討論。

　　你是君子，自己吃不到飯就砸鍋，害得全行業人沒飯吃，

　　這種事情，溫故舟喜聞樂見，

　　可是從醫生角度，

　　你江瑞安被罵，活該啊！

　　“那李儒?”

　　江公子歎了一口氣，

　　“李叔叔確診了艾滋病，沒多久就走了。”

　　溫故舟愣了幾秒，沒想出該怎麽形容江瑞安的遭遇，

　　點背?

　　喝涼水塞牙?

　　還是乾脆說一句沒腦子?

　　別人替你兩肋插刀，為你擋命，你反手把隊友釘在道德的恥辱柱上，不但搭上一輩子的名聲，還要了人家的命。

　　要是早幾十年，江瑞安這行為妥妥的是帶路黨！

　　看到溫故舟嫌棄的眼神，江公子也垂下頭，

　　“自那以後，所有人見了他都以人渣、敗類相稱，我媽也和他離婚，帶我們回了娘家。”

　　“走的時候，他每天除了酗酒就是罵人，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沒救了。甚至做好了來收屍的準備……”

　　江公子停了幾秒，

　　看著溫故舟，一字一頓，

　　“誰知道一年後，我們突然得知條消息，他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