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很雜,人數頗多。
有幾句爭吵聲傳來。
李化羽臉色微變:“他們有人覺得繩索捆不住我們,要進來了…”
話音未落,外面門扣打開的聲音已經傳來,門應聲推開,一個身穿青色夾襖的男子推門而入,見李化羽等人站在門後,頓時嚇了一跳,“呵”了一聲往後急退。
方才熱血沸騰的老楊一個箭步衝上前想去拉門,卻被李胤伸手攔住---雖然門隻開了一條縫,但李胤還是看見門外站著四五個人,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短刃,有一把像是殺豬刀……
門關上一會兒,似乎是沒發現李胤等人有別的過激行為,方才那個男子又用腳輕輕踢開了門。
隔著門,李化羽和李胤就這麽跟門外的人對視著。
開門的男子往邊上閃了閃,撇著嘴,對旁邊的一個男子說了一句。
李化羽低聲翻譯道:“他說:三叔,他們果然解開了繩索。”同時朝邊上的王易努了努嘴,意思很明顯,那個叫“三叔”的應該是個頭兒,萬一有事,先抓這個人。
“三叔”身量中等,按照李胤等人的標準,也就是一米七左右,發髻往右邊梳著,有些蓬亂,兩鬢有些斑白的發絲垂在眼角,眉眼線條很硬,上唇留著未修剪的胡須,乍一看,還真有些像周星星的三叔吳孟達。
當然,這個“三叔”不是那個捧著肚子耍寶搞笑的三叔。他眼神深冷,隨意站在那裡,就有種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三叔”開口了:“你們誰是帶頭的?”
當然,這句話是李化羽翻譯的,不過他翻譯完,又有點尷尬地摸了摸腦袋,訕訕道:“乾你佬,好像帶頭的就是嶺北啊!”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所有人都頗為緊張地擠在了一起。老楊捏著半鐵,身體已經在發抖,也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害怕。
“帶頭的都跟我們走,族長要見你們。”三叔說完,又盯著李胤看了一會兒,才道:“放心,就算談不妥,也不會殺你們---至少今天不會。”
嚴肅版吳孟達最後這句話應該本意是想安慰逃人,卻沒想到更讓眾人害怕了。
李胤身後的老楊突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不要,不要殺我,我,我不想死……”
三叔沒再說什麽,但深冷的眼神裡閃過的不屑卻是很明顯。
他隻盯著李胤看,連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李化羽,他都沒有過多關注。
李胤也在看著三叔。
門外一共站在四個人,開門的青衣男子站在左側,三叔在中間,右側還有兩個年輕人,三叔反握著一把匕首,而其他三人手裡都捏著長短不一的刀具。衣服穿著很隨意,應該不是古代製服,也就說他們不是專業的士兵或者衙役。在往後的走廊裡還有幾個人,不過看不見穿著和打扮。
門口四人中,三叔無疑是頭兒,他身上有一種非常罕見的深冷氣質,跟李胤非常像,以至於兩個人一見面就知道,對方才是主要的敵人。
李胤腦海裡閃過一個判斷:
這麽近的距離內,他有把握用手裡的半鐵將三叔當場擊殺,但卻沒把握將他挾為人質。
“我跟羽哥一起去。”既無把握,那就果斷放棄,李胤想的很開。
“我也去!”王易對李化羽道,“他們是古代人,有些事可能比你們懂一些。”
李化羽點了點頭,對身後眾人說:“那我跟李胤和王易去聽聽他們說什麽,
老林,這裡交給你安撫一下大家。”然後又對三叔說:“先給我的同伴找點吃的吧。” 三叔點點頭,讓開正面,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顯然是要他們走在前面。
李胤心裡歎了口氣:這個三叔果然是個老手,根本不給一點背後出手的機會啊。
……
這是一處四方四正的堂屋,中間一個天井。
兩側不長的過道上站滿了人,都是男人。
天井的正北方,一人高的神龕,神龕上已經點了三炷香,神龕上方懸掛著一張祖宗坐畫像,神龕下方左右位置各擺著兩張太師椅。沿著太師椅兩側依序放著幾條長凳。
太師椅左側坐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長須中年人,四正的臉龐,頗有一股正氣凜然的模樣,穿著也是周遭人裡最惹眼的---他的交領長衫中居然還有白色的絲綢裡襯。
早上下令殺人的帶帽中年人也在,不過是坐在左側的長凳上,雙手撐在膝蓋上,那把殺了人的刀則入鞘放在了長凳邊。
除了那個帶帽中年人,另外的長凳上還坐著幾個佝僂著身體的老者,見李胤等人從過道上帶來,頓時都用渾濁的眼睛打量著。
更讓人有點氣憤的是,“叛徒洪七”也坐在右邊的長凳上,手上沒拿弓,整個人縮著肩膀,收起腿坐在長凳上一晃一晃,完全不見早上那股箭神的氣勢。
一見這場景,李化羽皺了皺眉,低聲嘟喃道:“乾你佬,這是要開祠堂會審啊!”
王易也是認真打量了一圈,低聲快速對李胤和李化羽道:“羽哥、李胤,上首的應該是族長,兩邊的應該是宗族老者和長輩,古代的祠堂會審權力很大,能定人生死,官府一般都會默認這種宗族祠堂的審判結果。”
李胤“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眼睛掃過所有人,長出一口氣,除了三叔,暫時還沒有什麽人能像三叔一樣給他方才的壓力。
李胤、李化羽、王易三人在堂下站定,三叔走過去衝族長抱拳做了一揖,又附耳對族長低聲說了幾句。
那正氣凜然的族長微微頜首,然後站起身,三叔則在左邊的太師椅坐了下來。
族長發話了,聲音洪亮:“堂下逃人姓甚名誰,報上來。”
沒有古代那種動輒要人下跪的言辭。
李化羽將姓名報了上去,每報一個名字,就有一個梳著小抓髻的老者在堂下記錄。
“都有名無字嗎?”族長微微蹙眉問道。
非要有名有字嗎?李化羽愕然,不知該怎麽回答。
李胤忽然道:“父母隻給姓名,未給字號。”
李化羽趕緊將這話翻譯過去。
族長眉頭微蹙,似乎不太喜歡聽李胤這麽說話,思忖一番又道:“爾等既已到我燕西村,可願入我燕西村戶籍?”
這是個陷阱。
雖然沒人說,但李化羽三人都感覺到這是個陷阱。
哪有三句話沒有,就問願不願意入籍的?這古代的籍貫這麽好入的嗎?
族長見他們不吭聲,眉間皺紋更深,沉聲道:“爾等既已剃發易服,連父母之恩、祖宗之製都不要了,入我燕西村戶籍又怎麽了?!”
言辭間的怒意已經清晰可聞。
李化羽三人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麽這些古代人看他們時老是會有一種莫名的敵意,甚至罵他們數典忘宗,原來還是這個髮型和衣著的錯。
古人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輕易不得毀傷。當然,這並不是說古人不理發,他們也是會修剪頭髮和鬢角的,隻是束發是尊重父母祖先的意思,隻有蠻夷才會披頭散發,甚至將頭髮剪短。
這事沒法解釋,越解釋越說不清。
王易隻好硬著頭皮,站出來,拱手一揖到底:“族長先生明鑒,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我等本是漢土子民,皆因祖輩坎坷而流落異域,如今既已歸華夏,自當入籍為民,將養生息,好不負祖輩之願。隻是,前人教誨,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等歸來之民,受驚頗多,實在不知這入籍燕西村之事是否妥當,還望族長先生不吝賜教。”
也許是王易的那個揖禮讓族長頗有好感,又或許是他的解釋讓族長感受到了誠意,所以雖然李化羽翻譯的結結巴巴,但還是沒有繼續發怒,隻是捏著下顎的長須,靜靜沉思。
王易這一番文縐縐的話實在把李化羽為難壞了,翻譯完已經一頭汗,扭頭低聲道:“你這少年郎還是趕緊學會他們的話,自己去之乎者也吧,這子曰子曰的,可把嶺北累壞了。”
“過了這關再說吧。”王易有點忐忑地看著族長,他不太肯定這個族長到底有沒有聽懂自己的話,畢竟方才那番話的真實意思有點繞,不過隻要稍微讀過古代四書五經的讀書人應該都能理解。
“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這句話出自韓愈《原道》:“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意思是不管是誰,哪怕是四方蠻夷,隻要認同華夏的“禮”,根據華夏的“禮”來作為處事的標準,那他就可以稱為中國人,反之亦然。
王易想表達的就是,不管我們這些人之前有什麽“數典忘宗”的行為, 那也是身在“夷狄”,身不由己。現在我們既然回到了中國,也決心悔改,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但是不知道這個入籍到底有什麽名堂在裡面,會不會被你們坑了還不知道呢?
意思很簡單,就是有點繞。王易希望這個族長是真正讀過書,配得上他那副正氣凜然形象。
思忖良久,“正氣凜然”的族長似乎已有決定,對帶帽中年人說了一番,又轉頭對三叔低聲說著什麽。
那三叔看了看李化羽,又盯了一眼李胤,眼神裡帶著不信任,跟族長急促爭吵了兩句。而帶帽中年人則辯駁了幾句。
他們一開始說話的聲音頗低,後來說話聲音大了點,李化羽才聽到一些眉目,低聲對李胤和王易解釋道:“那個戴帽子的叫什麽公權,他跟族長傾向於將我們收留,那個三叔不同意,好像是擔心我們鬧事。”
李胤見他們爭吵的越來越激烈,也不禁捏緊了指尖的半鐵,做最壞的打算。
大概一刻鍾後,族長忽然問悶坐一邊洪老七:“老七,人是你發現的,你說留還是不留?”
洪老七籠著手,從長凳上下來,縮著肩膀道:“族長,三哥,蔡官人,留不留他們,額也說不好,不過,”他轉過頭看了堂下三個人,又回頭憨笑道,“他們三個,還有另一個少年郎確確實實救了額,救命之恩咧,如果你們決定不留其他人,額沒意見,不過他們四個人,額想留下來。”
注1:根據地域不同,半鐵的稱呼也不同,據筆者所知,還有叫鐵橛子、鐵削、充鐵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