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五月,呂維穿從九品淡青色官服騎著驢子一搖一晃走在鄉間土路上。
身後跟著八名衙役,衙役紅邊皂衣,腰插鐵尺手提鎖鏈,氣勢洶洶。
馮夢龍完全就是狗腿子打扮,穿著青布衣,牽著驢子在前快步走著,也不言語什麽。
來到事發田莊,已經聚集遠近鄉人五百余人,議論紛紛觀望著。
田莊外立著木牌坊,古舊牌坊前扎著三杆木樁,各綁著一名男丁,已被繩索抽打皮開肉綻。
衙役班頭嚷嚷著上前,對迎上來的青衫中年人露出笑臉:“韓先生,縣裡派觀政的小呂先生前來過問此事。”
韓舉人笑著先問:“怎麽派遣觀政新官?新官不知鄉情,又年輕氣盛,就不怕惹出禍患來?”
這裡可是天子腳下,是潞縣,東邊是通州,西邊就是北京城。
“韓先生你是不知,月中時吏部下了部文,兵科、南兵科、戶科、南工科這四位還沒當幾天官就被打落下去。”
班頭幸災樂禍,頗為感歎的樣子:“各科忙的一團糟哪有時間來外面?”
一縣有六科房,如果縣轄區較大或人口較多時,又會分南北、或東西片區,另設科房。如果有牧場、鹽場、礦場,又會專設科房予以專管。
各科自然很忙,幾代人丟掉、推出去、分包出去的政務現在一股腦壓在頭頂上,不想丟官丟腦袋就得死命奔波。
韓舉人遲遲不見呂維下驢,隻好拿著書寫好的訟狀及相關書契遞上:“呂先生,這已是本莊第二起佃戶出逃之事。莊中大戶行事雖孟浪了一些,終究也是情非得已。”
“濫用私刑,拷打近乎至死,按律該如何判?”
呂維也不接訟狀和相關書契,語氣淡漠:“姑且就算是按民事鬥毆來算,這罪該如何判?是該吃八十棍,還是罰做刑徒五年?”
大明朝的律法很有意思,幾乎沒有監刑。
牢裡隻關犯罪未判刑的罪囚,要麽是死囚。
囚犯判刑後,往往都是棍刑打屁股,要麽就是就近充軍幾年、遠處充軍幾年,以及永遠充軍等等之類。沒有判幾年監禁的說法,也是在呂維、崔呈秀的工部手裡,才恢復了罪囚充作刑徒的古老傳統。
廉價刑徒的潛在價值被各處看在眼裡,所以各縣的刑科都有了一定的‘刑徒指標’,仿佛免費徭役一樣,刑科的管事官想要取得合格、優秀的職稱評定,就得按著上級的意思來辦。
看呂維這生冷態度,韓舉人也不在意,笑呵呵說:“呂先生家中應該也有佃戶吧?這青黃不接之際,佃戶違約出逃,呂先生您說這該不該賠償?”
“佃戶出逃與否且是你一家之言,如何能證明這些佃戶要出逃?”
呂維說著揚起鞭子將韓舉人手裡的訟狀擊碎,不理駭然後退的韓舉人,馮夢龍牽驢上前。
眾目堂堂之下,呂維說:“本官沒看到佃戶出逃,只看到豪強縱容爪牙濫用私刑,拷打佃戶幾近致死。”
韓舉人一愣,急忙大呼:“呂先生莫要汙人清白!周邊小村僻壤哪有什麽豪強之家!”
呂維提鞭指著木樁近處穿短衣的一眾粗漢:“若無豪強,這些面目凶惡之徒難不成是義士?朝廷上月中旬第二次下令減租減息,令各縣秀才、童生宣告於鄉裡,不使遺漏。我若沒猜錯,這幾人哪裡是出逃的佃戶,恐怕是要求減租減息之佃,被豪強逮了施加私刑,打的就是殺雞儆猴的主意。”
“這在潞縣已是第三起了,旁邊通州已有佃戶被豪強屠戮滅口之事。此舉令京中公卿駭然,已發大兵進剿犯法豪強,無有遺漏。此處難道也要殺佃戶立威,與朝廷法度作對?”
韓舉人慌了,村中大戶也都慌了,一聽可能要殺頭,近十來個無賴,甚至本身就是佃戶的打手最先腿軟下跪。
老百姓才不管當皇帝是男的還是女的,也不管是貓還是狗。
現在求的就是溫飽和安全,遼東遷移政令在北直隸流傳之際,雖有種種流言企圖抵消貧民、佃戶的遷移出關的想法,可始終無法阻撓。
北直隸百姓大多數都見過那通天雲霧氣柱的,又距離遼東近,為了五十畝永業田,就敢扶老攜幼出關闖蕩新生活。
這就導致北直隸豪強地主的生產、財富受到影響、縮水,於是發動人情攻勢,一層層請托上去,終於把意見反饋到各處。
總有那麽一點比率的官員是提線傀儡,被所謂的人情操縱,於是就有人上奏,希望可以限制佃戶遷移。
回應他們的是皇后提出的‘減租減息’,既然佃戶願意背井離鄉出逃遼東闖生活,那說明生活的很貧苦。如果豪強地主能減租減息,那麽又有幾家佃戶願意帶著妻兒老小去遙遠的遼東闖蕩?
在這個邏輯面前,強製限定佃戶遷移政策就站不住一點道理。
減租減息又符合德政理念,皇后都提出來了,誰敢站出來反對?
好人張嫣來當,惡人只能由朝廷來做。
擔心地方官府又當耳旁風,減租減息政策改由學道官負責宣傳,一縣縣的秀才、童生如果不想被取消功名的話,就得去規劃的片區裡宣傳朝廷的減租減息政策。
只要朝廷的政令能宣傳到民間底層,底層之中自然會傳播。
朝廷的田稅低到三十稅一……地主豪強的地租能達到三成,甚至四成!十倍於朝廷的田稅!
朝廷的田稅翻一倍, 比起地主豪強的地租,依舊不夠看!
地主豪強靠租子維持體面生活,真正來錢、吃死佃戶,吃佃戶一輩子,吃佃戶子子孫孫生生世世靠的是災年時的高利貸!
減租減息政策下,皇莊、官田率先施行,減租為兩成;高利貸利息也減為年息兩成,不能利滾利,不能按月算那種。
凡是超過年息兩成的借條,在打官司時一律不予立案,民間追債的話……自負刑事責任。
這年頭,還真沒欠錢的是大爺這種說法,還不上帳就賣兒賣女賣老婆,實在不行就賣自己。
呂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將減租減息的政策進行貫徹,焚燒過去積存的欠條,重新開立新的借條,並銷毀原有的承租書契,改立新的書契。
三個傷者就躺在一邊,攪合進來的大戶沒多余的選擇,要麽接受呂維的處置辦法,要麽立案。
再要麽收買呂維,再要麽收買呂維的上級讓呂維閉口,再要麽乾脆乾掉呂維。
相對和平解決減租減息的落實工作,呂維其實是不放心的,死掉的豪強才是好的豪強。
這幫人永遠不會停止經營產業、擴大家業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