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六帶回來一張白紙。
“在打瓦寺院內找到兩件扔掉的外衣,其中一件袖子裡發現了這個,原本疊成個方勝,拆開來什麽都沒寫,我覺得有問題,就給帶回來了。”
崔白接過來,反覆審視。五寸長的一張玉版,紙質是極好的,上面除了折痕,確實不著半點筆墨。又對著燈側著細看,卻發現這紙不同一般玉版紙,感覺更紙面更光滑,沒有一絲不貼順的細微纖微。拿手指搓了搓,感覺似乎也更薄更挺。
崔白拿著這張白紙,腦海中映出白家胡餅店那間密室的圖像,只要進過他眼眼的,都不會忘記。桌上的那把銅熨鬥!那是一隻小巧的長柄銅鬥熨,船形的鬥身中空,有蓋,可以儲放點著的木碳。這張白紙,應該是用熨鬥熨平過——這紙曾經寫過字,只是熨乾後字跡消失了。
是用白礬水還是其他密寫藥劑寫過呢?崔白又想起那幾瓣香棖元,就是柑橘屬的橙子。
這就好辦了。崔白將這張白紙小心地湊到燭火外側地炙烤,慢慢地,紙上開始顯露出微微發黃的線條。不斷地移動白紙,使受熱的面積均勻擴大,線條越來越多,顏色越來越深,漸漸地幾行棕色的字跡完全顯影出來。
崔白猜測的沒錯,這張白紙上,用香棖的汁水寫了密文,用熨鬥低溫熨平乾燥後,字跡是完全看不見的。但香棖汁中的糖分與揮發油很容易被高溫烤焦,需要的溫度遠低於紙張的燃點,如同做紅燒肉時炒焦糖色一樣。於是,在燭火炙烤下,就重新顯現出來。
全都是數字。“六七、一二,十、一三……”每組數字分兩部份,每部分一至三個數字,中間點斷,每組數字之間是空格。
這是密碼啊,密碼表是什麽?崔白想起那堆灰燼中的《玉府新韻》。
《玉府新韻》是本朝官修的一部韻書,在前朝的《廣韻》、《集韻》二百零六韻的基礎上,將臨近發音相似,可以在詩詞中合用的韻部合並起來,一共只有一百零六個韻部,收錄了常用的九千多字。而《玉府新韻目錄》,就是它的查字表。因為正文每個字都帶字源與解說,全書共有五冊,文人作詩詞時攜帶查找不便,於是坊間出了這麽一本小冊子,按韻部分列這九千多字。這本目錄發行極廣,各個書坊都有製版刷印,是讀書人常見的工具書。
“你先吃消夜,”崔白放下筷子,指指桌上的羊湯對崔老六道,“吃完再辛苦一趟,那兩件衣服在五司的人手上吧?去取回來。”
崔白進了正房東間,現在這裡是他的辦公室。牆邊有一排書櫥,整整齊齊碼滿了書冊,也不知道從前這宅子是誰在用。
書櫥上按“經、史、子、集”分類放置,韻書屬於“經”書類,崔白在左起第一架上就找到了放在一起的五冊《玉府新韻》和單獨的一冊《目錄》。坐在書案前,看第一組代碼,“六七、一二”。
《玉府新韻》按“平、上、去、入”四聲,將一百零六韻分為四部分,比如開篇第一,就是平聲“東“韻,綱目是“一東”,接下來是“二冬”,“三江”……
“六十七”,這個數字也許是從“一東”開始往後編碼,直到第一百零六?先查出第十二位,是去聲“霽”韻,再往後查到第十二字,是個“製”。第二組,“十、一三”,平聲“灰”韻第十三字,是“裁”。
短短的一封密信,崔白立即就全部譯完。“製裁河鼓失敗,暗箭已折,待後命。二”。
這封密信應該是刺殺行動失敗的報告,
原本大概是要經由白家胡餅店傳送給某人,但剛寫好守夜人就包圍了店鋪,於是那個“二哥”隨身帶著就從密道潛往打瓦寺後院跑了。為避免見過他進店的人通過衣著認出來,就將外套脫下來丟棄,沒想到匆忙之間,忘記密信還在外套袖中。 落款的“二”字,應該是代號的簡稱,也許陳北原口中的“二哥”,就是他的代號。
這封短短十四字的密信,內容都是崔白已經知道的事情,“對劉葳的刺殺失敗,損失了潛伏的刺客‘暗箭’”。但是,還泄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寫信人和收信人,都知道“河鼓”這個代號,守夜人內部給原軍機府首腦的代號!而且,對手多半也知道張好古的真實身份。
“天河”核心成員,除督主曹無傷之外還有五人,是崔白目前接觸不到,也不能直接碰的大佬。那麽唯一的線索,就只能是白家胡餅店在逃的兩人。
崔白在考慮,要不要與曹督主談一談。或者,乾脆劃水算了?自己只是個小人物啊,被督主扔到這深潭之中,能不沉底就是勝利。
另外,發現了軍機府的密寫法和一種密碼。因為受本時空通信條件的限制,使用同一套密碼的機構,更換密匙很麻煩。“二哥”逃走時點了火,毀掉了密碼本,也以為會燒掉整個密室的文書,所以這套密碼肯定還會繼續使用。這也是個重大收獲,但崔白不準備立即交給守夜人裡負責通信與檔案的第四司,他現在不相信樞密院的所有人。
在等崔老六回來的空閑裡,崔白試著將《玉府新韻目錄》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加上注釋不過一萬多字,兩刻鍾就讀完。再試著從頭開始默,已經全部都記住了。過目不忘的技能實在是有用,這時空可沒有智能手機,可以隨時查詢信息。記住了這本目錄,就是背下來一套密碼本,再遇到同樣編碼的密信,當時就可以譯出。
外面巷子裡打五更的梆子聲響過不久,崔老六回來了,帶著包得好好的兩件外套。崔白將一眼就能認出是胡餅店夥計工作服的扔在一邊,先拿起另一件青色的夾袍細細看。
夾袍適合大約五尺三寸身高的人,半新,很乾淨。細密的平紋布,棉紗支數很高,經緯均勻,也看不出明顯的斷紗與結,是江南大織坊水力織機的產出。深青色靛藍染得也漂亮,至少入過三次染缸,顏色均勻而沉著。縫線針腳細致密實,襯布是白色上好羽紗,論每匹的單價甚至比面料還要貴。衣服剛洗過,上過漿,雖然曾經被作一團,但展開後還保持著面料的挺括。
衣服的顏色款式,是讀書人的打扮。而面料與做工都很精良,雖然沒有一絲華貴的裝飾,但價值不菲。崔白又展開夾袍在燈光下仔細檢查各處細節,衣角袍邊都沒有明顯的磨損,兩個袖口能看到輕微磨痕,右袖稍明顯,符合右利手的特征。右肘的位置,面料明顯被磨得稍薄了,確實是經常伏案書寫的人。
衣著低調而價值較貴,磨損顯示經常寫字,沒有體力勞動的跡象,而且半舊的衣服剛剛仔細漿洗過。崔白對此人的掩護身份,其實已經形成了一個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