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楷對製作毒劑跟種莊稼一樣,論季,大為不解。
崔白卻還要賣個關子,一張嘴,吟了首詩:
“竹外桃花三兩枝,
春江水暖鴨先知。
簍篙滿地蘆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時!”
周總師象看怪物一樣看著崔白,“打住,趕緊打住!也不知道你小子是從哪裡聽來的,這東西可以隨便亂說嗎?”
王楷還在懵懂,“詩真是好詩,隨意羅舉幾樣時令風物,就覺得被春風撲了一臉!但這跟毒有什麽關系?”
也不怪王楷不知。初春時從東海洄遊入江的河豚,確實是江左富庶之地的時令美食。即使是汴梁城中,每到初春,也不遠千裡運來鮮活的河豚,就著春盤做斬膾,一尾賣到三五十貫也是平常。
宋小九在接受崔白的“深度訪談”時,就曾興致勃勃地提到過春季的這一波大行情。河豚,江刀,裝在船上的活水艙裡,從大江上的瓜州入運河,再經泗水而入汴河,一路上要折損一大半。每天輸入汴梁的這兩種時鮮,高峰時價值數萬貫,一直持續到清明節前。
但跟崔白經歷過的那個時空不同,這裡的廚子,都知道如何處理河豚而避免中毒風險,且並不通過宣揚河豚有劇毒的信息而招睞顧客,甚至怕這個信息的擴散引發食客的憂懼。象王楷這樣在滿桌佳肴面前隻帶張嘴的紈絝,根本就沒有渠道知悉河豚毒的可怕。
崔白一語道出五號毒劑的來源,確實嚇著了周總師。鴆酒,鶴頂紅,這些傳說中的劇毒,往往伴隨著天大的政治狂瀾出現在公眾的視線中。刀子固然是需要強力時最容易想到的,但有時候因為各種原因,並不適合使用這麽暴力的工具。隱密,黑暗,瞬間致人於死地,不會造成流血。劇毒,就成了特殊場合的選擇,並被各種市井傳言披上了強烈的神秘色彩。
知道劇毒的來源與製取方式,意味著你掌握了強大而隱密的力量!
崔白能推測出五號毒劑的成份,其實很簡單。那頭羊被毒彈射中後的生理反應,抽搐,痙攣,肌肉松馳,都顯示了這是一種神經毒劑。從中毒到失去心跳脈博,只有短短的十秒不到,而鉛彈中的毒劑劑量又如此之小。這麽強烈的天然神經毒劑,崔白能想到的只有很少的幾種,而考慮到獲取的難度與製備工藝,基本上就只有河豚毒素最有可能。
河豚毒素是一種生物鹼,它是典型的鈉離子通道阻斷劑,通過阻遏神經與肌肉細胞的電位傳導而發揮作用。中毒後整個神經系統發生麻痹,並失去對肌肉的全部控制。表征就是立即癱瘓,並因呼吸與循環系統停止工作而死亡。其致死劑量僅相當於氰化鉀的一千分之一,而且起效如閃電般迅速。
繁殖季節中的雌性河豚,卵巢、脾髒、肝髒中的毒素富集度都非常高。而且河豚毒素的熱穩定性非常好,在沸水中煮上一小時都難以破壞,所以可以采取各種辦法進行提純而不會被破壞。考慮到周總師強調五號毒劑可以保存至少一年,而一年後新批次的毒劑就製備好了,崔白直接就判定,這就是河豚毒。
“這件試製品我先拿走了。”崔白也不跟周總師客氣,“您老先改進著,回頭還有些想法要向您請教。”
周總師是實際上第七司的領導,跟指揮使一樣,正四品的品級。對崔白卻是一點官架子都沒有,眯著兩隻眼,“崔哥兒有空就來,要不,我跟督主說一聲兒,乾脆調第七司來算球,我罩著你。
” 崔白倒沒有拿大,正容給周總師行了個禮:“多謝總匠師看得起崔白,手頭這點事兒忙完了,再來聽您老教誨。”
辭出門來,回留園的路上,崔白一直都在消化這半天的收獲。那些機床給崔白的衝擊力非常大,沒想到在這個時空能夠看到最基本的成套機加工設備。但缺陷也是明顯的:主要依賴飛輪-皮帶-軸傳動,很少使用齒輪,結果就是加工精度與效率都難以提高。
崔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實際上,早在一千多年前,金屬齒輪就已經出現,但一直沒有普及。最大的問題,是齒輪間的齧合。由於沒有漸開線的概念與作圖法,也沒有系統的關於齒數、螺旋角、齒距、模數、齒頂高和頂隙系數等一系列概念與計算方式,很難達到穩定運行的狀態,且非常容易出現齒面磨損、折齒、齒面膠合、塑性變形等一系列失效,帶負荷運行的平順性也不具備長期實用條件。
相比這些問題,沒有滾珠軸承都算是小事情。而要解決,只能依賴於數學的發展, 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看得到結果的。
摸一摸右手肘的氣槍,覺得心裡踏實不少。自從見識過好古兄的實戰,崔白覺得,人形格鬥機器人也不過如此。冷靜的觀察,縝密的規劃,閃電般的神經反應,精微的肢體執行,毫無破綻。受這具還在發育中的身體制約,崔白短期內難以攀升到同樣的高度,所以必須以更多的技術性優勢來抹平距離,進而取得部分的壓製。
崔白對陳北原的消息,又開始有所期待。劉大叔的死,對崔白的心理衝擊很大,只是他不願意表露出來。直到現在,他都難以去面對劉大叔的家人,因為凶手還在汴梁城裡或者附近某個地方逍遙。如今跟陳北原的關系,已經不是簡單的獵人與獵物。
然而一直到午餐結束,青龍社都沒傳來新的消息,陳北原猶如一條劇毒的水蛇,在狠狠地咬了守夜人一口之後,又潛入稻田裡渾濁的水下,消失不見。
好古兄一如往常地來到留園時,崔白還在東屋辦公室忙活。
紙上一幅肖像接近完成,正是正月十三那天晚上被陳北原斬殺的女直人。陳北原和這個女直人,就如同兩根打了個結的線。既然代表陳北原的那跟線,一時摸不到往前延伸去了何處,那麽,順著女直人這根斷掉的線頭往後捋,也許會有所幫助。
任何人行走在這世間,身後都拖著長長的軌跡,無時不刻地與他人發生交匯。
好古兄等著崔白畫完最後一筆,定定地看著女直人的面孔,道:“陳北原之前送回燕京的報告,從來沒有與女直人有接觸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