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貨行巷,正想問好古兄還要去哪裡消磨下午的時光,跟在隊伍末尾的宋小九追上來了。
“剛剛接到報告,王忠開始招供了!”
從離開留園,宋小九就不斷地跟街邊的青龍社眾或者其他熟人打著招呼。留園那邊有任何需要傳遞的口信,只要出門交待到甜水巷口天天都蹲守著的的青龍社成員手上,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追到宋小九這裡。
崔白聽到這個消息,轉頭先看好古兄。
“回去吧,正事兒要緊。”好古兄一隻手拿著裝望遠鏡的匣子就沒放下,隻用單手執著轡。頓了頓,又道:“王楷陪我在草堂裡飲盞茶就行,這兩天我又饞雪英了。”
崔白點點頭,輕輕一磕掣電的兩肋,又稍稍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照理說呢,好古兄要旁聽一下王忠的交待,崔白也不用請示督主,也沒法拒絕,好古兄現在也算“擺渡人”特組的人。但張好古猶豫一瞬之後,最終還是選擇了回避,讓崔白也頗覺意外。要知道,就在出門之前,說起王忠的事兒,好古兄還是非常關注的。
……
出現在崔白眼前的王忠,赤裸的上身都纏滿了繃帶,一看就是崔元的手筆,用的還是為張小傑準備的,經過蒸煮消毒和曝曬的白棉布。被捕那天被第五司的人悶了兩拳的雙眼間的青腫倒是消退了很多,只是鼻子還是那麽扁。
“辛苦了。”崔白先對崔虎和王宜年點頭示意,坐到地下室中唯一的桌子後面,拿起桌面上一疊紙翻看,對雙手被銬住,坐在前面那張鐵椅上的王忠毫不在意——進屋時崔白就看了他一眼,眼神茫然,沒有焦點,精神已經被完全摧毀了。
厚厚的一疊口供,卻沒包含太多的信息。記錄的全是反反覆複的問答,除了王忠的身份,在軍機府的位置,上下級的名字,更多的是一些以情報價值來說毫無意義的瑣事。就是這些內容,讓崔白對崔虎的審訊能力有了一個極高的評價,他確實將王忠徹底拿下了——那些被反覆訊問的內容中,涉及很多隱私,是一個人無論如何不願意在人前說起的。而在被深入問到這些事情的細節時,前後的回答相當一致。
最核心的問題,崔虎和王宜年都沒有自作主張,留給了崔白親自來問。
“正月初九那天,離開駝隊的人是誰?”崔白問道。
聽到崔白的聲音,王忠象被燙了一下似的往後一縮身體,手腕上的鐵鏈“嘩啦”響了一聲,飛快地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崔虎,眼神中全是恐懼。
看到崔虎點了點頭,王忠才嘶啞著嗓子說出了一個名字。
……
“好古兄久等了。”崔白拉開草堂的門,笑著打招呼。
“王忠全撂了?”張好古問。
“崔虎和王宜年的技術沒得說,王忠恨不得連十五歲時偷看鄰居小娘子洗澡的事兒都交待出來了。”崔白笑道,隨即語氣一轉:“唉,不過沒多少乾貨。”
“那他說初九那天在封丘城外交的貨是什麽?”張好古授權指揮突擊王漸外宅頭天,在正房西屋會議室呆了一宿,崔勇偷聽到的王忠與陳北原交談內容,就寫在黑板上呢。
“是個人,”崔白道,“據王忠交待,是受遼國戶部左侍郎韓敢當的請托,幫他私人帶進我境內的一個人,但只知道化名叫張進,初九傍晚按計劃自行脫隊,去向不明,任務不明。“
好古兄淡淡地說道:“那就是說,沒有什麽有價值的內容?”
崔白道:“其實還有一件事兒很重要,
不過……” “他去王漸私宅的目的?”好古兄馬上問道。
“對。王忠表面上是去交付一筆經費給白氏,並順便聽取白氏的口頭報告,駝隊返程時帶回燕京。實際上,還暗中轉交了一封密信給王漸。發信人,是軍機府二號人物,同知軍機府事張華。”說到這個名字,崔白緊盯好古兄的雙眼。
張華,是已故張貴妃的弟弟,劉葳的舅舅。以崔白的猜測,在好古兄離開燕京之後,代替他執掌軍機府的就是張華。
好古兄的臉上平靜無波,“我沒有得到這方面的報告,不知道密信的內容。”
話題聊到這裡,就沒有深入進展下去的趨勢了。王忠帶入宋境的人,不知真實身份,也不是軍機府的人;與白氏的接頭,沒有情報價值,白氏已經全都招供;而真正的目的,傳送那封密信,收信人已經被官家接走,密信內容也不知;而發信人本應是好古兄的心腹,好古兄卻聲稱不知情。
“明天肅王府邀約宣德樓前賞燈別忙了。”崔白簡單地引開了話題。
好古兄的臉上立即容光煥發:“等的就是這一天啊。”
……
正房的東屋,崔安和崔全正在印刷。
蘸上油墨的羊毛刷子在石板上一抹,鋪上白紙,豬鬃刷在紙背一擀,揭起來……
兩人的動作配合熟練,一張張半尺大的成品飛快地摞起來。
紙面上一個年青人肖像,滿臉胡髭,挺拔的鼻梁,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旁邊有備注:“二十四歲,燕京城口音,黑色沙魚皮鞘直刀。”
不等油墨乾透,宋七和宋小九輪流將印好的成品打包拿走,一個時辰之內,兩千張畫像將分發到汴梁城的每一個角落。
……
汴梁城北方一千多裡,灰蒙蒙的霧氣漸漸籠罩在港渠縱橫的原野上。慘白的落日沉在原野盡頭的山脈上方,將宋遼邊境線上密密的柳樹林影子塗抹在覆蓋著殘雪的枯黃土地上。
平原與山地交界的丘陵地帶,一座小山頂上立著小小的石寨,最高處是一座峰火台。寨牆裡飲煙嫋嫋,響著鐵器與瓦器的撞擊聲,汴梁城官話與當地土語交織的嘈雜聲。
一個蒼黑的面孔上皺紋如刀辟斧鑿般的軍士,一隻熊掌般的大手托著個小臉盆大的小窯粗瓷醬釉大碗,站在一個大鐵釜前,刀刮鐵鍋般的嗓門吼得旁邊的人頭暈:“個球攮的老胡!軍糧都克扣去養對面的野女子了吧!這他媽的清得跟涮鍋水一樣!”
後面排著的一個十六七歲小夥,眉目清秀,一身小校的軍裝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張嘴卻是標準的汴梁話,只是說得也不怎麽好聽:“鄭老五你個驢操的,見天就數你吃得多放屁也多,不愛喝滾一邊兒去喝風!”
亂哄哄的笑罵聲在逼窄的石牆內來回撞擊,仿佛這不是軍寨,而是北境上一個普通的山村。
猛然間,烽火台上一聲號角響起。世界仿佛突然切換了頻道,寨堡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所有的聲音都消失,隻余淒厲的號角聲,撕裂北地早春傍晚冷咧的空氣——“嗚?嗚嘟?嘟……”
太行山腳下的捉馬口軍寨,烽火台上三柱濃煙衝破覆蓋在地面的薄霧,直上正在快速暗下來的天空,一直向東,北平寨,釜山村,長城口……一堆堆積薪被點燃,直到白溝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