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扶江倦動作一頓,下意識抬頭,隨即短促地驚呼一聲。
聲音不大,可薛放離還是聽見了,他望了過來。
這一眼,他幾近瘋魔。
江倦倒在絲毯上,衣衫堆疊,烏發傾瀉一地。他皮膚很白,卻不是養尊處優那種凝脂似玉白,而是帶著病氣顏色,像是白雪。
絲毯一片艷色,他又閉著雙眼,本就孱弱少年此刻更顯得單薄,比雲煙還易散開,又比琉璃還易破碎。
他一動也不動,好似了無生機。
恍惚間,薛放離又看見了那個女人。眼前一片紅色,既是猩紅血泊,也是上竄火舌,女人一身嫁衣,手指攥住鋒利刀刃,血珠一滴一滴地落下。
她笑得溫柔,「放離,你聽我說。你這一生,來時無人期待,走了更無人牽掛,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
薛放離一步一步走過來。
他步子邁得不沉,也很緩慢,可一下又一下,宮女隻覺得一陣駭然,巨大壓迫感讓她渾身僵硬不已。
薛放離向江倦伸來一隻手,還未碰觸到人,這隻手又掩入袖中,滿是血絲眼睛盯著宮女,他冷冰冰地說:「看看他怎麼了。」
被這樣凶戾目光注視著,宮女驚懼不已,她含著淚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觸江倦鼻息。
江倦:「……」
怎麼會這樣。
他前腳剛昏過去,王爺後腳就趕來了,好像還以為他出了什麼事。
這也太巧了吧。
他要不要翻個麵啊?
如此尷尬場麵,江倦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思索了一下,逃避可恥但有用,決定繼續裝死,不過江倦還是特意控製著讓呼吸更為平穩。
「還、還有氣,」宮女戰戰兢兢地說,「王爺,王妃隻是昏過去了。」
「隻是昏過去了?」薛放離意味不明地重復了她後半句話,每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還不叫太醫?」
宮女嚇得一個哆嗦,「是,奴婢這就去!」
說完,她倉皇起身,滿頭冷汗地沖出去。
薛放離低下頭,伸手拂開江倦臉上頭發,他動作放得很輕很輕,可蒼白手背上,青筋全然浮出。
滔天怒火,無盡戾氣幾乎要將他吞噬,這一刻,哪怕鼻息間縈繞著少年清而淺氣息,薛放離也無法再平靜下來。
他這一生,活在無盡憎恨與厭倦之中,他什麼也不在乎,更不曾想留下過任何人。
除了江倦。
「皇祖母,好久不見。」
薛放離掀起眼簾,平靜地開了口,嗓音冷冽如冰。
皇太後抬起下頜,冷漠地問他:「誰許你進來?」
薛放離沒理她,隻是抬眼看向神台。許久,他淡漠地開口:「皇祖母罰人,向來隻罰跪,您讓他跪了多久?」
皇太後冷冷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你倒是記得清楚。看來那年哀家讓你跪了一段時日,你尚且有印象。」
薛放離笑得涼薄,「本王記憶猶新。」
皇太後嘆了口氣,「怪哀家。住持一早便道你天生刑克,哀家不信,結果如何?」
「你那母妃——虞美人倒是讓你生生克死了。」
皇太後感慨道:「還好哀家及時找來了化解之法,才沒讓你這掃把星再釀成什麼災禍。」
薛放離安靜地聽她說完,微笑著說:「究竟是不是本王克死,皇祖母會不知道嗎?」
「您聲稱一心向佛,不問前朝事,可心裡比誰都清楚,」薛放離說,「不是您不問,而是您想問也問不得,父皇他敬您,但他更恨您。」
「你——!」
皇太後麵色沉了下來。
自春深殿那場火後,她與弘興帝確生了罅隙,弘興帝足有十年再未踏足慈寧宮,她怨過惱過,可弘興帝就是不為所動,母子二人徹底離了心。
她深居後宮多年,隻是弘興帝不願見她,但弘興帝到底為她保留了幾分薄麵,隻說她一心禮佛,今日竟被薛放離直言說出,皇太後惱火不已。
「哀家才讓人把你這王妃接進宮沒多久,你就從妙靈寺趕了過來,你對他倒是上心,」皇太後說,「比起哀家,你倒不如擔心你自己。他本就是薄命相,也不知捱不捱得了你這刑克命。」
薛放離緩緩一笑,「他如何,不勞皇祖母費心。」
頓了一頓,薛放離問她:「您讓他跪了多久?」
江倦先是胡謅一通童子命格,又提起阿難大師,皇太後並未讓他跪,但她並不打算如此相告。
——她貴為太後,就算真讓江倦跪了,他又能如何?
皇太後笑了笑,「你以為他是怎麼昏過去?」
薛放離頷首,眼底一片凜寒。
皇太後又道:「你既然還記得哀家也讓你跪過,那也應當還記得如何化解,你若當真對你這王妃上心,不若也替他化解一番。」
薛放離沒有搭腔,隻是走向神台。佛祖端坐蓮台,雙目輕垂,眼神悲憫。
他曾在此跪過十餘日,身旁就是虞美人屍身。一把鎖落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腐爛,看著紅顏化為爛泥,他恐懼過,他也哀求過,可無人理會。
佛祖悲憫,他卻未受過分毫。
許久,薛放離一字一字道:「本王不信鬼神之說。」
話落,他抬起手,廣袖一揮而下,「砰」一聲,佛像被掀倒在地!
「你怎敢如此造孽?」皇太後驚坐而起,「你摔佛像,出佛身血,犯五逆十惡罪,死後是要下地獄!」
薛放離微笑道:「我本就在地獄。」
他又揮袖一掀,牌位盡數掃下,「本王不信鬼神,讓本王王妃跪——」
「他們受不起。」
皇太後氣極,指著他怒道:「這是薛家列祖列宗,你怎敢如此?你這不肖子孫,你怎麼敢……」
薛放離漫不經心道:「本王如何不敢?」
「他們在天有靈,絕不會輕饒你!」
「倘若他們當真有靈……」薛放離厭煩道,「父皇欠我,她欠我,您欠我,他們——也於本王有所虧欠!」
「住持道本王是天煞孤星,孽根禍胎,」薛放離說,「皇祖母,您信因果循環,報應不息。」
「那也該信您造孽太多,本王這是來討債了。」
他笑了笑,渾身血腥氣,可怖至極。
「皇祖母,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本王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怕。」
皇太後指著他半晌,氣到渾身發抖,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跌坐在椅子上。
她怎麼就忘了,他自然什麼都不怕,光腳又豈怕穿鞋。她貴為太後,可薛放離卻是個瘋子,發起瘋來不管不顧,什麼都敢做,偏偏弘興帝還有意縱容!
皇太後急促地喘氣,氣得眼前直發黑。
江倦心情也很復雜。
王爺以為他跪了太久,這才心疾發作昏了過去,又在幫他出頭。
可是他根本就沒有跪,更沒有心疾發作,他隻是想偷個懶。
王爺好生氣樣子。
江倦十分心虛,後悔沒有早點翻麵,現在他再想翻麵也晚了。
太醫已經趕到了。
薛放離抱起江倦,讓太醫診為他脈,盡管知道自己是有先天不足設定,江倦還是不免有點緊張。
「王妃他……」
太醫皺眉道:「脈來緩慢,又有歇止,此為代脈,主髒氣衰微,會昏倒應是心疾發作,不過王妃似乎護養得不錯,氣血調和,暫時沒有大礙。」
江倦鬆了口氣。
薛放離問:「他什麼時候醒?」
太醫思忖道:「這……說不一定,但不會很久。」
薛放離「嗯」了一聲,既然沒有大礙,他便不打算在此久留,抱起江倦走出慈寧宮,並未發現有人正在注視他。
或者說,他發現了,但是連一個眼神也懶得分出去。
待他們走遠,江念從假山後走出來。
丫鬟點翠驚異道:「公子,剛那是離王殿下嗎?他怎麼、他怎麼……」
傳聞之中,離王陰狠暴戾,可依她方才所見,離王抱著懷中人,神色倒是陰鷙得嚇人,動作卻是輕柔得很,好似、好似——
「唯恐弄碎他懷裡人。」
點翠感慨完,頭一抬,正對上江念怨毒眼神,她嚇了一跳,心髒咚咚咚跳不停,「公、公子,奴婢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江念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升騰嫉妒與不甘,微笑著說,「怎麼了,你嚇成這樣?」
點翠鼓起勇氣又望他一眼,剛才怨毒好似隻是錯覺,江念笑得溫柔可親,點翠也沒多想,「剛才看錯了,以為說錯了什麼話,公子生氣了呢。」
江念無奈地問他:「我何時與人生過氣?」
點翠吐舌頭,「看錯了嘛。」
江念笑了笑,放在袖中手卻是狠狠一掐。
他知曉皇太後與虞美人之間存有夙怨,也知曉皇太後厭惡離王。
上輩子,因著他是離王妃,在照安寺遇見皇太後之時,被她好生磋磨一番,是以前幾日他特地提起了江倦。
憑什麼隻有他一人受辱?
思及被抱走江倦,江念隻覺得痛快不已,江倦也受了一番磋磨,看樣子還昏了過去。
可離王也在,想也知道是為接江倦而來,他又隱隱有著幾分不甘。
憑什麼呢?
想著想著,慈寧宮到了,江念平復幾分情緒,推開門來。
「太後娘娘……」
他抬起頭,隻見上輩子對他頤指氣使、這輩子慈眉善目皇太後,正撫著心坐在椅子上,宮女也一下又一下輕拍著她後背,安撫道:「太後娘娘莫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哀家怎就心軟,沒讓他那王妃給哀家好生跪一場!」
滿地狼藉中,佛像破碎,牌位倒地,如此大膽行徑,隻能出自一人之手,而皇太後之言,讓江念僅存痛快也沒了。
到頭來,仍是隻有他一人受過磋磨。
而磋磨漏網之魚,江倦,正在薛放離懷裡想東想西。
主角受不愧是團寵本寵。在小說裡,皇太後那麼和藹,結果換了他和王爺,就沒這麼好待遇了,他們果然是特大反派。
啊,還有,皇太後也讓王爺跪過,王爺還說記憶猶新呢。
江倦本來打定主意裝死到底,又改了主意,他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假裝中途轉醒,「王爺……」
他糾結該怎麼說,眉心擰了起來,薛放離卻問:「還難受?」
江倦一愣,還是點了點頭,演完了全套,「嗯,還有一點。」
「我剛才好像聽見……」江倦小聲地說,「太後娘娘也讓你跪了好久。應該不是夢吧?」
「嗯。」
「那……她讓你跪了多久?」
江倦問得小心翼翼,本是十來日,他大可語焉不詳地代過,可薛放離不知想到了什麼,卻是一日不落地說:「十四日。」
江倦一聽,驚到了,跪這麼久肯定很難受,他為薛放離打抱不平:「她怎麼這樣啊,還欺負你。」
薛放離垂下眼,與他對視。
少年瞳光清亮,眉尖輕蹙,似是同情不已。薛放離從他眼神中看出幾分悲憫,與那尊佛像如出一轍。
可佛像看得是萬物,悲憫是蒼生,而江倦看是他,在這一刻,他隻看著他一人。
再無可平息怒火、再驚人戾氣,都在此時被澆滅,薛放離幾乎溺斃於江倦眼中憐愛裡。
江倦輕聲安慰他:「都過去了。」
薛放離凝視他許久,應了一聲,「嗯。」
鼻息之間是少年清甜氣息,懷中又是一片溫熱。
「你都痛昏了過去,卻偏又聽見了這件事。」
薛放離掀起殷紅唇,低低地笑了,「你可真是我小菩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