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洲目瞪口呆地看著紀曉莉被嚴岑放倒,覺得好像看了一場黑科技。
“嚴哥……”許暮洲做賊一樣地沖著嚴岑用氣聲喊道︰“哎,看我。”
嚴岑用腳勾過門邊一張滑輪椅,扶著紀曉莉的肩膀把她按在凳子上,然後直起身拍了拍手,轉過頭就看見小狐狸正趴在桌面上沖他招手。
嚴岑︰“……”
許暮洲還欲蓋彌彰舉著一頁值班表掩住了臉,只露出半隻眼楮,仔細地在辦公室是環視一圈,確認沒有監控攝像頭後,才小心翼翼地瞥向紀曉莉。
“你做賊嗎?”嚴岑真情實感地發問。
“呸,你才做賊。”許暮洲不客氣地懟了一句,伸手指了指紀曉莉,問道︰“你對她用道具了?”
“這是現實世界。”嚴岑抱著胳膊,滿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哪來的道具。”
“那她怎麼……”
“是催眠。”嚴岑說著轉回頭,彎腰查看了一下紀曉莉的情況,隨口說道︰“我只是試試看,沒想到她的意志力還不如紀筠。”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許暮洲上學的時候,隔壁就是一座綜合類大學,他室友在大三那年看上了隔壁一個學心理學的學妹,於是拉著許暮洲去蹭了大半個學期的專業課。
最後妹子追到沒有,許暮洲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隔壁心理學的教授是個地中海的老頭,頭髮絲花白,講起課來又臭又長,聽不上十分鐘準能睡過去。
不過那大半年的旁聽課下來,許暮洲也不是一無所獲,還真讓他圍觀了兩次引導式催眠的現場。
手握國家級證書的專業心理學教授在實施催眠時尚且需要誘導和長時間重復的語言暗示,哪有嚴岑這樣三兩句話就把人放翻的。
“有你這麼試的嗎!”許暮洲無語地看著他︰“你別欺負我讀書少,半吊子無故催眠普通人,萬一搞不好要造成精神損傷的。”
“是嗎?”嚴岑勾起一側唇角,輕笑道︰“不過我不是半吊子。”
嚴岑說完,沖他做了個下壓安靜的手勢,許暮洲先是一愣,隨後才反應過來是讓他停手,不要敲了。
他捏著鋼筆在手中打了個轉,原本要撞擊桌面的筆帽落入他的手掌中,辦公室頓時安靜了下來。
“紀曉莉。”嚴岑開口道。
斜靠在椅子上的紀曉莉微微皺眉,不安地挪動了一下。
“紀曉莉。”嚴岑又重復了一遍。
紀曉莉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嚴岑眼疾手快地撈過她從兜裡滑落的手機,重新塞回她的手中。紀曉莉的手指微微縮緊,像是握住了什麼令她安心的東西,從喉嚨裡悶悶地發出一聲“嗯”。
許暮洲所在的醫生辦公桌正好在紀曉莉的右前方,視線範圍被嚴岑擋了一大半。他舉著值班表探著腦袋往外瞅,一時間話也不敢說,生怕一個不好把紀曉莉吵醒,再把保安招來。
“你現在感覺非常放松。”嚴岑一邊說,一邊放輕了腳步走到門邊,緩慢地從屋內反鎖了房門。
“你心裡有許多秘密,這些秘密困擾著你。”嚴岑的聲音很輕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這些事讓你的人生變得壓抑,沉重,以至於讓你無力背負。”
拋開被催眠的人,從第三者圍觀的角度來看,嚴岑的斷句和語調都比平常要奇怪很多,許暮洲搓了搓胳膊,覺得聽起來渾身別扭,也不知道紀曉莉是怎麼被他控制的。
跟紀筠的催眠治療不一樣,嚴岑這次沒有必要去剖析紀曉莉的心理狀態,所以這個蒙古大夫連引導情景的耐心都沒有,他又重復了兩遍指令,在確認了紀曉莉進入深度催眠狀態後,就直接開始了他目的明確的提問。
“你認識紀念嗎。”嚴岑說。
他進入正題得這樣快,許暮洲頓時來了精神,從桌面上直起身子,探著頭試圖去看紀曉莉的表情。
紀曉莉的臉上浮現出一瞬間的茫然,沉默了片刻後,給出了一個令兩人都十分意外的答案︰“……不認識。”
“什麼情況?”許暮洲壓低了聲音問道︰“紀筠也是她媽也是,怎麼一個兩個的都不記得了?”
嚴岑也皺了皺眉,他示意許暮洲稍安勿躁,選了一個更加繁瑣的詢問方式。
“你有過小女兒嗎。”嚴岑問。
這次紀曉莉回答得很快︰“有過。”
有過小女兒,但是不認識紀念?許暮洲簡直被這個亂七八糟的關系繞糊塗了,他靠回椅背上,從脖子上勾起那隻繡球花項墜。
剛才這隻繡球花發過燙,只是被意外情況打斷了,以致於一直沒來得及看上面的任務進度情況。
這次繡球花的反應比實習世界的要厲害很多,許暮洲本來以為任務進度能往前走一大截,卻沒想到只是下浮了一小點,連半數都沒夠上。許暮洲捏著那枚項墜摩挲了一下,用手指蹭了蹭上面的黑色粘液,可惜繡球花一點面子都不給,安安靜靜地紋絲不動,一點都沒有再動彈的意思。
嚴岑沒有過多糾結已經得到答案的問題,而是緊接著又問︰“那是紀筠的妹妹嗎。”
“是。”紀曉莉說。
“紀筠的妹妹叫紀念嗎?”嚴岑忽然問道。
在催眠詢問的過程中,治療師確實會從各個角度對同一個問題進行反復詢問,以達到最終目的,從操作上來說,“催眠問話”跟“審訊”其實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
“不是。”紀曉莉答得很堅決。
一般來說,進入深度催眠的人會完全按照催眠師的指令行事,除非觸及到非常令人抗拒的話題,否則得到的答案幾乎就是完全可信的。
嚴岑抬起頭,跟許暮洲不著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其中還有別的問題。
如果連紀曉莉都不認識“紀念”,那這個莫名出現在紀筠本能裡,還被她掩藏保護著的究竟是什麼。
“你的小女兒叫什麼?”嚴岑問。
紀曉莉忽然哽住了,她的唇瓣輕輕顫抖著,整個人的臉色開始變得極其蒼白。
她的狀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許暮洲警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盯著她的臉色瞧。
嚴岑卻仿佛沒看見一般,又重復了一遍︰“她叫什麼。”
“……她沒有名字。”紀曉莉說︰“她還沒有來得及有名字。”
——怎麼會沒有名字,許暮洲想。
新生兒出生之後就要在出生證明上寫明父母的身份和孩子本身的名字,哪怕是夭折的幼兒,也不至於連名字都沒有。
許暮洲本想追問,卻發現這位母親的眉頭皺得死緊,她在毫無指令的狀態下艱難地側過身,在椅子上蜷縮成一個無力的姿勢,她的手包被揉搓出明顯的褶皺,被她當成救命稻草一般地攥在懷裡。
哪怕許暮洲對催眠一竅不通,他也明白對方現在明顯已經進入了嚴重的創傷領域。他猛然間想起,嚴岑問的不只是紀筠的妹妹,還是紀曉莉夭折的女兒。
無論這件事是不是紀筠的癥結所在,但在這個過程中,不光紀筠失去了妹妹,紀曉莉也失去了女兒。
思及此,許暮洲才反應過來現在他跟嚴岑的這種行為有多過分——從精神深處試圖挖掘這件事的細節,就等同於在撕扯紀曉莉鮮血淋灕的傷口。
他有些於心不忍,剛想開口叫停,嚴岑已經繼續問了下去。
“紀筠是在你小女兒去世之後才患上失語癥的,是不是。”嚴岑問。
紀曉莉的喉間發出一聲悶不可聞的泣音︰“是。”
可惜她的無助和痛苦像是沒有對嚴岑造成任何影響,嚴岑的目光沒有任何波動,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已經想好了新的問題。
許暮洲看不下去,壓低聲音叫了一聲︰“嚴哥……”
嚴岑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頭也不回,眼神緊緊地盯著紀曉莉,語句緩慢地問︰“紀曉莉,你小女兒是怎麼夭折的。”
紀曉莉從方才起就一直繃緊的縴細神經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她張開嘴,發出一聲憋悶的尖叫,手指痙攣著發起抖來。
“嚴哥……嚴岑!”許暮洲跳起來一把攥住他胳膊,壓了低聲音急切道︰“這不能再問了!”
“這是最快的辦法。”嚴岑說,他的語調波瀾不驚︰“你也說了,硬猜不會比直接問更有效率。”
“她明顯已經快崩潰了!”許暮洲說︰“你看不出來嗎。”
“問完之後,我之後會讓她忘掉這件事。”嚴岑的態度很堅決。
“那這個過程中造成的傷害呢。”許暮洲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可能本來已經強行把這種痛苦忘記了,你現在又給她翻出來一寸寸地揉搓,在這個過程中造成的傷害怎麼辦?”
嚴岑目光平靜地看著許暮洲,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明顯是一種“不怎麼辦”的眼神,大概只是想給許暮洲面子才沒有直接反駁。
“清理任務是要消除任務目標的執念。”許暮洲放軟了聲音︰“歸根結底是要平衡世界中產生的情緒,如果你一邊執行任務,一邊創造新的情緒,那這些多余的怨恨和痛苦呢,要怎麼辦。”
嚴岑還是沒有說話,許暮洲抓著他胳膊的手指有點力度失控,指尖泛白地按在他的皮肉上。
許暮洲發現嚴岑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解,他其實不太明白嚴岑的不解來源於什麼地方,但他本能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不問了,嚴哥。”許暮洲再接再厲地勸他︰“你和我,我們兩個人沒道理找不到一個小丫頭的執念在哪。”
嚴岑望著他的眼楮沉默了足有兩三分鐘,直到許暮洲的指尖開始泛酸,嚴岑才輕輕點了點頭,做出了他平生第一次妥協。
“好。”他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