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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227 沉夢(二十九)
“太玄學了。”許暮洲嘆了口氣︰“如果是正常人來看,一萬個想不到還會有這種離奇的事兒……說真的,其實自從我發現這個城堡有鏡面兩層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個‘鏡像’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是用來指代你和托婭的不同,還是有別的什麼含義。”

“但後來當我想明白,你其實跟‘托婭’就是同一個人之後,有很多事情好像就茅塞頓開了。”許暮洲說︰“托婭就是你,你也就是托婭。”

“托婭”聞言,眼神閃爍一下,緊緊地抿起唇,更緊地盯住了許暮洲。

她眼中的怨毒猶如實質一般,棕褐色的瞳孔裡滿是化不開的濃重情緒,裡面盛滿了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痛苦和不甘,那些負面情緒沒有被時間稀釋,反而在日復一日中發酵腐爛,最後成了一壇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苦酒。

如果情緒和眼神能夠殺人,許暮洲覺得,他現在估計已經死了千百次了。

不過他聳了聳肩,也不太在乎。

——因為他已經找到了這個任務的最終節點。

許暮洲很有信心地覺得,他已經不用再多吃一天的黑麵包了。

“其實說實在的,我先前總覺得托婭這個人非常矛盾,他看著就像一張紙片,性格仿佛只有正面,沒有反面一樣。”許暮洲說︰“但現在看來,其實並不是這樣……他只是把自己切割開了,正面是‘他’,而反面則是‘你’。”

“對吧。”許暮洲說︰“托婭。”

大約是因為許暮洲戳中了什麼,“托婭”終於願意給了他一些反饋——她抬起頭,沖著許暮洲咧嘴笑了笑。

“托婭”應該是不經常會做出這種表情,她笑得很僵硬,嘴角向外咧開,臉頰上的肌肉僵硬地上提些許,眼神裡充斥著濃鬱的嘲諷意味,仿佛只是在臉上掛上了一層不合尺寸的面具而已。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脖頸上的猙獰傷痕,然後又伸手指了指許暮洲的房間大門,最後手指偏移,又指向了許暮洲本人。

然後“托婭”收回手,用食指在自己脖頸上做出了一個切割的手勢。

做完這一切,她微微眯起眼楮,臉上的笑意又擴大了些許。

她大約是真的有些“高興”,以至於原本僵硬的表情看起來也帶上了那麼一點似有若無的真實性。

這種明晃晃的威脅簡直沒把面前倆大男人放在眼裡,嚴岑微微擰緊了眉,不悅地上前一步。

許暮洲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住了脾氣不好的嚴大貓,“貼心”地順毛道︰“你跟個半成品生什麼氣啊。”

許暮洲一邊說著,一邊討好一樣地抓著嚴岑的手腕摸了摸,嚴岑瞥了他一眼,被他那燦爛的笑容賄賂個正著,到底沒說出什麼。

“那就快點結束。”嚴岑說。

“好。”許暮洲沖他笑了笑,狡黠地眨了眨眼楮,意有所指地說︰“正好,快點結束,回去之後我還有話跟你說。”

許暮洲這話味道就有點不太對了,嚴岑咂摸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多問一嘴,許暮洲就已經松開了他的手,轉過頭去搞他的“事業”了。

手腕上溫熱的觸感轉瞬即逝,那點溫度被冷風帶走,嚴岑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把左手揣進了褲兜裡。

從這個世界開始,嚴岑就一直有些“消極怠工”,許暮洲先前還琢磨不過來,後期回過味兒來才覺得有點好笑。

——有些人,好像漲歲數的時候隻長了智商和閱歷,偏偏戀愛觀一點不漲,軸起來就是讓人不省心。

許暮洲半好笑半心疼地在心裡嘆了口氣,自動自覺地把這個任務進度接過手來,準備等回去永無鄉之後,就把這事兒從頭到尾地解決一下。

省的總有人搖擺不定,在水晶球裡還要現巴巴弄出一個生離版本的“未來”來扎心玩兒。

“托婭”沒法說話,許暮洲多看了兩眼她脖頸上那道傷口,心裡有了一點隱隱的猜測。

“你想讓我害怕你?”許暮洲說著笑了笑,他大約是站得有點累了,乾脆在地上盤膝坐了下來,周身放松地抬頭看著不遠處的“托婭”。

“殺人總要有個理由,你殺約瑟夫也好,殺我也好,有什麼理由。”許暮洲說︰“是不想有別人踏足這個地方,還是有什麼別的理由?”

“托婭”沒有回應,她偏頭看了一眼城堡深處,表達的意思不言而喻——那是匕首掉落的方向。

“但說實話,我不相信那個托婭,我也不完全相信你。”許暮洲拍了拍膝蓋上的浮灰,自說自話道︰“人都是會說謊的,哪怕你倆合起來才是一整個也一樣。那個男孩遇到約瑟夫的事情尚且會說謊,何況你這樣一個渾身上下都寫著‘負面’的人。”

“托婭”依舊沒有反應,她看著城堡深處,似乎還在腦子裡盤算著要怎麼撿回那柄匕首。

她看起來就像個簡簡單單的單細胞生物,腦子裡就單純的一根筋,到底有沒有把許暮洲的話聽進去都是個問題,許暮洲這半天的絮絮叨叨,聽起來跟雞同鴨講沒什麼兩樣。

許暮洲今天也不知道哪來的上課的癮,說起來還興致勃勃,沒完了沒了了。

“說實話,你給我看的那個幻境也是假的吧。”許暮洲問。

“托婭”飛速轉過頭來看著許暮洲,她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眼中終於少見地帶上了些許疑惑。

“不用覺得奇怪。”許暮洲說︰“這不是你們倆告訴我的嗎——這個城堡被鏡像了,你和那個‘托婭’也被鏡像了,水晶球從作用來看,應該也被鏡像了……但是歸根結底,這些東西看似截然相反,實際上還是都有共同點。”

“正如你和‘托婭’是一個人,這個城堡也不會從地上變到天上去。”許暮洲輕笑一聲,說︰“那既然水晶球裡的‘未來’是有水分的,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會這麼容易地相信‘過去’會沒有呢。”

“讓我猜猜看,如果‘未來’是因為恐懼所以達成的,那麼‘過去’呢?”許暮洲說︰“是後悔嗎?”

“托婭”沒有動作。

“那是什麼?嫉妒?怨恨?”許暮洲用一種在菜市場問價的隨意語氣一個個問過去︰“還是……遺憾嗎?”

“托婭”的眼神閃爍了一瞬,那種動搖極其短暫,但沒有逃過許暮洲的眼楮。

“那就是這個了。”許暮洲一錘定音。

“人這種生物其實挺有趣的,他們自私,嫉妒,陰險,善變。”許暮洲說︰“但是他們也博愛,善良,真誠和心軟。”

“無論比例多少,這些都是組成‘人類’這種生物的一部分。”許暮洲說︰“只是有人前者多,就會被稱為壞人,有人後者多,就會被稱為好人。”

“但歸根結底,這些其實並不沖突,都是正常的。”許暮洲說。

“托婭”抿著唇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張了張口,她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只是嘴唇徒勞地開合兩下,什麼都沒說出來。

她脖頸上那道傷口或許割斷了她的聲帶,也或許是根本完全剝奪了她發聲的能力。

從傷口的猙獰程度來看,正常人要是受了這樣的傷,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何況是在這樣缺醫少藥的地方。

所以從這一點上來看,許暮洲很確信,為“托婭”製造出這個傷口的人,是真的想要置她於死地的。

思及此,許暮洲在心裡嘆了口氣,一時間覺得面前這個“托婭”有點可憐。

因為在這個幾乎無人踏足的“監獄”裡,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其實能造成這樣傷口的都只有托婭本人。

——或者嚴格意義上來說,是那個乖巧而善良的“男性托婭”。

“但是人類也虛偽,因為虛偽所以脆弱,而因為脆弱所以痛苦。”許暮洲說︰“……他很不能接受你吧。”

這個結論似乎很天馬行空,但仔細想想,卻又只能是這場任務的唯一結論。

——甚至於這個結論早就已經潛移默化地寫在了這個城堡的各個角落和細節中,只是他一直沒有發現而已。

正如“橋”是有缺陷的一樣,無論是夾雜著恐懼的未來,還是因為遺憾而自欺欺人的過去,這些都預示著無論是男是女,“托婭”的兩面其實都是有缺陷的。

只是缺陷的角度並不相同而已。

約瑟夫究竟是這兩人之間誰殺的,許暮洲依舊拿不太準,幻境裡的信息太單薄了,主觀意味也很濃厚,面前這個“托婭”又不會說話,能獲取的信息太少,以至於他也無法斷言什麼。

但無論如何,許暮洲能夠確定的是,那個看起來善良無比的男性托婭,對於約瑟夫的事情是知情的。

所以他才會阻止許暮洲他們去往閣樓,會在提起約瑟夫時語焉不詳。

無論托婭對於約瑟夫到底抱有什麼樣的感情,但說到底,哪怕約瑟夫的屍體就埋在閣樓的地板中,他也無論如何不肯承認約瑟夫已死的事實,更不肯承認約瑟夫是死於“自己”之手。

——就正如他不肯承認鏡子裡的“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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