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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213 沉夢(十五)
嚴岑好像隱隱明白鐘璐為什麼要給許暮洲這樣一個任務了。

晨起的太陽已經徹底脫離了海平面,冰涼的陽光從窗戶投來,給這間逼仄的房間帶來了些暖色。

許暮洲垂著頭坐在冰涼潮濕的床上,空著的那隻手五指收緊,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上的被子。

嚴岑目光柔軟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回答他可以還是不可以,只是伸出手,替他將額頭上汗濕的頭髮向後捋了捋。

“睡覺。”嚴岑說︰“還沒退燒,再睡一覺。”

許暮洲抬起頭,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任由嚴岑將他按回了床上。

嚴岑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許暮洲心裡在想什麼,他不想讓小狐狸揣著心思休息,但也不想讓他忐忑不安地懸著心,於是將被子往上扯了扯,蓋住了他的肩膀,才說道︰“等你睡醒,我再跟你好好說這件事。”

“說什麼?”許暮洲沒好氣地問。

許暮洲剛才那句話是情之所至禿嚕出去的,但他隨即就發現,其實嚴岑一直對他“留下”這件事不置可否,也從來沒明確地答復過他想不想讓自己留下。

——嚴岑最多只是在“讓他自己選”這件事上松了口而已。

許暮洲燒得渾身酸疼,腦子裡也像是有隻重錘在裡面死命地鑿,鑿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這個牛角尖怎麼也鑽不出來,胸口像是燒著一團火,燥得他不吐不快。

“你是覺得這樣順水推舟也很好,正好能給我所謂的‘自由’?”許暮洲啞著嗓子說︰“還是說那個‘未來’有可能是假的,說我不會乾出這種出爾反爾的事兒?”

嚴岑哪能聽不出他話裡帶刺兒,不由得皺了皺眉。

許暮洲松開嚴岑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嚴岑,又往上拉了拉被子,雙腿蜷了起來。

“我不想跟自己男朋友分手,也不想當白眼狼,更不想昨天答應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明天就反悔。”許暮洲的聲音悶在被子裡︰“我想得很清楚了,你擔心的那些利弊我想了一萬遍,然後你還是——”

“誰說你是白眼狼?”嚴岑淡淡地問。

許暮洲一愣,沒成想他捕捉的重點這麼奇怪。

嚴岑將手裡那隻被焐熱的繡球花拿出來,他的眼神在上面那道窄窄的白邊上停頓了一秒,又若無其事地滑開了。

他將手上的皮繩解下來,將拽斷的那截丟在地上,留下較長的那一半,將繡球花重新穿了上去。

“怎麼,一段‘未來’就把你嚇成這樣。”嚴岑慢條斯理地將那條皮繩繞回手上,十指交叉擱在膝頭,放松地向後一挪,靠在了床尾。

“在那裡面你是拿刀捅了我,還是拿著永無鄉的資料去改變世界線路徑了,亦或是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了。”嚴岑問。

許暮洲沒說話,只是耳朵支了起來,不著痕跡地往被子外面探了探,想把嚴岑的話聽得更清楚。

“許暮洲。”嚴岑系好了繩子,語氣微沉︰“正常人……雙親俱在,童年幸福的那種,談戀愛也可能會分手,可能會傷人的心,這輩子也可能會做錯事。”

許暮洲攥著被子的手一緊,瞬間有種被從裡到外看透的恐慌。

但他隨即覺得自己的反應似乎太大了,於是又欲蓋彌彰地松開了皺巴巴的被子。

可嚴岑是什麼人,在許暮洲來到永無鄉之前,他在世界線裡不知道轉了多少圈,見過了多少人。清理系統本來就是要找到人心中的“執念”,這本事嚴岑在陌生人身上尚且練得爐火純青,何況是看自己日日夜夜放在心上的枕邊人。

“你怕的是‘未來’嗎,許暮洲?”嚴岑問。

許暮洲被他連名帶姓叫得心裡一哆嗦,就聽見嚴岑繼續說了下去。

“那些你沒得到過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嚴岑說︰“你想要,為什麼不說。”

許暮洲鼻子一酸,又硬生生咬著牙忍住了。

嚴岑的話雖然看似不嚴厲,但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窩子裡戳。許暮洲對沒感受過長期關系的自己毫無信任,所以下意識想將這個爛攤子丟給嚴岑,想把這件事交給他來解決,想……想讓嚴岑幫著他把這種愛意長長久久地留下來。

直到這些事被嚴岑明明白白地點出來,許暮洲才發現,他之前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想承認。

他寧可承認自己自私,也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

許暮洲覺得,他整個人像是被嚴岑從裡到外徹底翻開,然後拎到太陽底下一邊抖灰一邊洗刷一樣,燙得他渾身生疼。

“沒有父母又如何,你又一定比有父有母的差嗎。”嚴岑的聲音依舊平淡,毫無起伏︰“若換了有父母兄弟的……父母不慈,兄弟鬩牆,日日夜夜勾心鬥角,非要殺你個不死不休的,又如何。”

“那樣的就有用了?能一路順風順水了?”嚴岑說︰“能比沒有雙親更給人安全感嗎?”

嚴岑問得一聲比一聲冷淡,若是外人來聽,這段話怎麼聽都是在針對許暮洲的情況說教,但這些話落在許暮洲耳朵裡,總讓他聽出點不清不楚的意味來。

莫名地,許暮洲總覺得——嚴岑是在說他自己。

許暮洲忽然想起在宋雪瑤那個任務時,他和嚴岑閑話說過的那次“皇帝論”,心裡一顫,下意識就要掀被坐起來。

“你——”

“噓——”嚴岑像是知道他說說什麼,先一步伸手捂住了許暮洲的眼楮,沒讓他起身,不容拒絕地說︰“你該睡了。”

許暮洲掙不開他的手,又硬是被他按回了床上。

“嚴哥……”許暮洲抓著他的手腕,放軟了聲音,啞著嗓子服軟道。

“我不走。”嚴岑嘆息一聲,又說︰“你睡吧,等你睡醒再說。”

許暮洲抿了抿唇,不敢再觸他的霉頭,只能順從地閉上了眼楮。

許暮洲本以為自己心裡裝著事兒,睡也睡不著,誰知或許是因為嚴岑在身邊的緣故,他隻躺了片刻,就又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睡得時間很長,直到太陽升高又落下,晨曦換成了夕陽,許暮洲才從深眠中醒來,艱難地從被子裡探出一隻手,無意識地往旁邊摸了摸。

窗邊的嚴岑見狀掐滅了手裡的卷煙,走了回來。

嚴岑站在床邊彎腰摸了一把許暮洲的額頭,發現對方已經退燒了。

許暮洲睜開眼,他眼前蒙了一層深深的霧氣,人還沒看清,先開口叫了他一聲。

“嚴哥。”許暮洲說。

嚴岑好脾氣地應了,從床尾的茶幾上拿過半個黑麵包,塞進許暮洲手裡,又往他另一隻手裡塞了一瓶掀開瓶塞的淡水。

許暮洲兩隻手一下都被佔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嚴岑又直起身靠回窗邊,摸出一根皺皺巴巴的卷煙,湊在窗邊點燃了。

許暮洲心裡還惦記著那個“睡醒再說”,然而明裡暗裡地看了嚴岑好幾眼,都不見對方都說點什麼的意思,只能低下頭,掰了一小塊黑麵包塞在嘴裡。

他這一覺睡得大汗淋灕,衣服又不合身,寬大地墜在他身上,襯得他看起來有些可憐。

話好像有點說重了,嚴岑想,畢竟小狐狸還小呢。

嚴岑半生不死地活到今天,工作素質和心理素質都好得令人發慌,從來沒用別過心,以至於教育天賦接近於無,偶爾說教一次,有點摸不太清楚這個度。

嚴組長抽了口煙,有些發愁。

但好在許暮洲到底不是被人說兩句就一蹶不振的選手,他將黑麵包掰成小塊,就著半瓶淡水慢吞吞地吃完了小半個辣嗓子的乾麵包,胃裡沉甸甸地有了些東西,短路的腦子也開始重新運轉起來。

那黑麵包的口感比最糙的粗糧還要令人難以下咽,味道非常奇妙,令人難以恭維。但那瓶淡水倒是沒什麼異味,跟許暮洲在地下室聞到的那種簡直天差地別。

許暮洲捧著明顯很乾淨的玻璃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嚴岑的側影,慢吞吞地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下了半瓶水。

他之前被那信息量巨大的“未來”沖昏了腦子,整個人又氣又慌,逮著嚴岑就要發泄一頓。現在可能是又睡了兩覺,冷靜下來之後倒沒那麼怕了。

——這次回去就跟鐘璐攤牌,許暮洲想,永無鄉許進不許出,只要能進去,之後還怕自己跑出去嗎。

想明白這個,他就覺得自己先前那模樣有點沒事兒瞎作的意思,沒來由地有些不自在,刻意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磨蹭了半天才解決掉那一小塊麵包,叫了嚴岑一聲。

嚴岑抽完了自己的第二根煙,看起來又恢復了平時的那副模樣,他將窗戶掀開一條小縫,走過來將許暮洲從床上扶起來,看架勢是要帶著他下地。

許暮洲燒退了,整個人也不再暈暈乎乎的,於是沒用他扶,自己站了起來,裹緊了身上睡歪的外套,乖巧地問道︰“去哪?”

“去找托婭。”嚴岑說。

許暮洲眨了眨眼,一時沒明白他找托婭幹什麼。

“給你看看我的未來。”嚴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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