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如此一來,他自己也能借那絲光亮,不會苟活得太過艱難。
尹辭默默佇立一陣,在時敬之身邊坐下。
時敬之語調越發輕快:“都說閻不渡失蹤前得了視肉,他又剛好來過這裡。這裡既有治百病的靈藥,還有神仙之說,怎麽可能和視肉沒關聯?”
尹辭只是看著他:“嗯。”
“而且自從我來了這裡,一口血都沒有吐過,脈象又與此處住民相似。我這怪病,和此處神仙定然脫不了乾系。古舊法陣、肉像用處、真仙蹤跡。這麽多謎題要解,你若繼續跟著我,保準不會無聊……說不定行走久了,你能發現自己想要的。”
“嗯。”
其實他想要時敬之的金火,只是以金火長久灼身,時敬之必須配合才行,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時敬之不知徒弟心思,自顧自繼續:“怎麽樣,這算不算解你的……哎喲!”
他底盤不穩,終歸是尊臀一滑,眼看要從樹枝上掉下去。尹辭順手勾住師父,歎息出聲:“姑且算解惑吧,百之一二那種解。”
“阿辭,別動。”
“怎麽?”
“吊影劍借我。”
時狐狸晃晃悠悠吊在半空,劍指樹皮。扭曲乾裂的樹皮被削去,一行蒼勁大字露了出來——
【看見了?看見了就去找禿驢。】
時敬之、尹辭:“……”
時敬之:“是閻不渡的字,和鬼墓下的一樣。”就是口氣頗為不耐,沒半點風雅之氣。
尹辭:“見塵寺在永盛西邊。要從陵教直接往返,路過這裡也不奇怪。”
新線索出現,尹辭那點淡薄的傷春悲秋頓時沒了蹤影,語氣又硬起來。
時敬之頓悟:“若說哪個門派對視肉最不感興趣,非見塵寺莫屬。偏偏把線索藏在見塵寺,閻不渡此人可真……嘖。”
隨即他為之一振:“我在見塵寺有事要辦,正好一箭雙雕。再休整片刻,我們就上路。”
兩人終於下了樹,正落在樹門前。殘余的陽火還在燒,樹門內飄出一陣陣焦糊氣息。時敬之轉身看了會兒,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白葦本不必死的。”
尹辭停住腳步。
“他明明說了不會放棄性命,到頭來還是撲進了肉像裡。就算他借此護了引燈,初下決定時,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吧。”
“也許他只是眼見愛人痛苦,不知道怎麽辦了。”尹辭答得熟練。
此種狀況,他實在見過太多。不過時敬之此人狀況特殊,尹辭不指望師父能理解多少。
果然,時敬之搖了搖頭:“我若是他,絕不會如此輕率。”
說罷,他再不看那禁地,扭頭便走。尹辭卻仍望著樹門,沒有第一時間跟上。
他又想到那個詭異的夢境。
那些支離破碎的痛苦,興許是由肉像無意識傳出的。不知道一陣烈火之後,那些哭泣的聲音是否停下了呢?
而在夢中失去了人類面孔的自己,又是什麽東西?
時敬之說得不錯,他們這一路越走越陰暗奇詭,著實不會無聊。
又過幾日,源仙村的人們沉默地收拾家當,浩浩蕩蕩地奔赴入口處的小橋。他們取了各自的血瓶,封得仔仔細細,寶貝地掛在胸口。
引燈的胳膊仍然殘著,她一隻手牽著狗妖,一步三回頭地走著。
“為什麽要搬家?”
“上仙說了,我們須得早日離開此地,與山外人搭上關系。這樣哪怕壞人來報復,也不敢太明目張膽。”棉姐蹲下身,輕聲哄她。
“可是姐姐隻走了三天,就死在外面了。”引燈仍無法理解太複雜的事,光是將“登仙”和“死”劃上等號,就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沒事的,有阿爹阿媽都陪著你。”
“那我還能見到姐姐嗎?”
引燈抬起頭,一雙眼腫成了桃子。
“昨天我夢見她了,她向我揮手,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棉姐不答,她把小姑娘抱上狗背,又摸了摸她的頭。
“走吧。”她說,“息莊離源仙村很近,我們搬去那,要是阿露想見你,不會找不到你的。”
“嗯!”
枯山派四人站在隊首,蘇肆還抱著掉了不少毛的白爺——饒是鵝妖直覺過人,在風刃下保了一條小命,卻也吃足了癟,折了無數鵝毛。
他們終歸是離開了。
暖風與鮮花被舍在身後,人們祭出祖傳的儀式,沉默地鑽入橋洞,又從神祠中走出。山上一片寂寥,小雪紛飛,還是來時模樣。
枯山派四人甫一出神祠便離了隊,閆清似乎有所掛念,時不時回頭亂看,差點被蘇肆箍住脖子。師徒兩人則耐著寒意,誰也沒穿罩袍,努力白衣飄飄,散發仙氣。
等出了眾人視野,時敬之還好些,尹辭已然嘴唇發青。
時敬之用棉衣裹了徒弟,吐出一大團白汽:“要命,我都忘了外頭是冬天。”
“剛才我在林地旁看到一男一女,朝我們招手來著。”閆清揉揉凍紅的鼻子。“源仙村人不是都走了麽?”
蘇肆滿不在乎:“你看錯了吧。”
“……也可能。”
“噓,別說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時掌門坐不住了,“總之先下山,我得找東西盛盛靈藥。天寒地凍的,玉殼子也得凍裂。”
他從胸口取出塊靈藥翡翠,小心翼翼地查看——
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透玉裡的青翠液體變成了渾濁的土黃,翡翠搖身一變,看著活像一塊泥巴疙瘩。時掌門氣不打一處來,嗷地吐出一口血。
幻夢已破,一切一如往昔。
尹辭同情地捋捋師父的背,權當安撫。然而一如往昔的不止他這師父——
不遠處,陵教的信號焰火倏地升起,炸出一團赤霧。
時敬之抹抹嘴邊的血,聲音發苦:“……閆清啊,你家裡人來了。”
陵教人士心眼當真堪比針尖,鄭奉刀看來打定主意要拿他們墊床角了。現在添了個蘇肆,正好四個床角一起墊。
得,只能跑路。
尹辭拎起師父,蘇肆拽住閆清。輕功好些的兩人踏雪而起,熟練地逃起命來——
至少見塵寺是個安全的終點,希望閻不渡真在那裡藏了線索,而不是拿他那莫名其妙的和尚情結來耍人。
第43章 血跡
祈鄔是永盛東側的一個小城,緊鄰縱霧山。永盛繁華,連帶著祈鄔也沾了不少光。小商隊往往會在祈鄔歇腳,省點住宿費用。
鬼墓被破,甭管是真是假,掛著鬼墓名號的貨品比比皆是。商人們生怕錯過風頭,跑得比平時還勤快,三教九流的人也多了不少。
比如今日,城門口又來了四個怪人。
四人打扮樸素,皆以帷帽遮面,怎麽看怎麽可疑。
守城衛兵盡職盡責:“路引拿出來。”
其中一人取下帷帽,笑容滿面:“軍爺,我們就是四個走江湖的,早沒了官家路引。”
他懷裡抱了隻蔫巴巴的大鵝,怪得很,卻也不像窮凶極惡之徒。
見他容貌過人,衛兵態度軟了些許:“帽子都拿下來,門派名報上,門派證明給我看看。”
另一道溫潤的聲音響起:“師尊,以前有這麽嚴格麽?”
此人聲如清茶,甚是順耳,聽得人忍不住放下警惕。衛兵甩甩頭,努力堅守立場:“最近亂的就是你們江湖人。上頭說了,面孔證明,缺一不可。”
被稱為“師尊”的人開了口,比起方才那徒弟,此人聲音帶了些天生的蠱惑之意。他一邊摘帽子,一邊緩聲道:“人家是公事公辦,你們別鬧騰了。這位軍爺,我們只是路經此地的小……”
“合歡宗。”抱鵝青年接過話頭。
那“師尊”手一哆嗦,差點把帷帽掉到地上。沒了帷帽遮擋,他露出一雙琥珀色鳳目,目光頗為複雜:“蘇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