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覺非叫來的吧。儺面都摘了,我看看面相。”
室內只有時敬之與施仲雨露著臉,剩余三人聞言也摘了儺面。陳千帆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並未因時敬之和尹辭的容貌停留半分。
“……唔,也行。”
掃完每個人的臉,陳千帆一面語焉不詳,一面解下掛在胸口的厚重記錄簿。最後,他從腰上扯下個小布袋,往屍筐旁一扔,幾片淡紅的花瓣掉落出來。
他就這樣自顧自地卸了全身負重,毫不擺架子地走到桌邊,把記錄簿往桌上一拍。
時敬之順勢掃了眼。那記錄簿以妖皮做封面,紙張褐黃,邊緣翻著毛邊,顯然有些年頭。
“說吧,什麽事?”
坐穩後,陳千帆一口氣喝下小半碗湯,問得直截了當。
時敬之滿腹客氣話全爛在了肚子裡。
陳千帆顯然不打算拿出“待客”的態度,直奔主題得有點不近人情。他們被覺非指引而來,此人卻連覺非的近況也沒問一句。
雖然不用當面說謊,時敬之松了口氣,可陳千帆態度冷硬,看著不好對付。
見沒人說話,陳千帆翻起死魚眼:“都啞巴了?難不成各位千裡迢迢過來,隻為蹭我家一頓飯?”
……是熟悉的見塵寺版陰陽怪氣。時敬之這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也直奔主題:“晚輩三歲前的記憶被人下了禁製,近日禁製被觸發,還望前輩幫忙解決一下。報酬可以商量,晚輩必定盡力而為。”
“哦,我還當多大事呢。”陳千帆擺擺手,“屁大的問題,吃完飯我給你瞧瞧。你呢?對,就是你,那個小丫頭——你跟他們不一路吧?”
施仲雨沒想到這麽快輪到自己,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行了個禮。
“我乃太衡施仲雨,此次前來拜……”
“別在這逼叨些沒用的,我對你叫啥沒興趣。”陳千帆頂著那張面癱臉,語氣滿是不耐煩。“什麽事,直接說。”
“掌門病危,無藥可解。”施仲雨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可帶了脈玉?”
“帶了。”
“那你這事更屁,排剛才那小子前面吧,吃完飯再說。”陳千帆唏哩呼嚕喝完湯,打了個滿足的嗝。“我吃好了,你們自便。小春,妖花我給你采回來了,你自己折騰。”
衛婆婆喜滋滋地應了:“噯,還要湯不?”
陳千帆:“也行,再來一碗。”
尹辭抿了口沒放鹽的湯,微微蹙眉。
這陳千帆有點意思。
時敬之的禁製複雜,就算尹辭內力尚在,也不敢魯莽地破解。無論怎麽看,這都不算“屁大的問題”。陳千帆此人又不像托大,說不準有別的妙解。
一聽事情有解法,時敬之和施仲雨吃得飛快,恨不得連碗都一同塞進嘴巴。
飯後,施仲雨嘴都來不及抹,雙手送上脈玉。
脈玉溫軟,能記錄病人脈搏,維持七日左右。它算是遠程瞧病的輔助法器,就是貴得讓人怎舌,也就是太衡才能如此財大氣粗。
陳千帆按了會兒那塊脈玉。
“耍我麽?這脈象就是普通的體虛發熱,病人可還有其他症狀?”
本以為宓山宗能發現異常之處,一句話下來,施仲雨一腔期待涼了半截。
“就是連日高熱,其余沒有了。數日高燒後,掌門出現了折馬之相——”
陳千帆眼皮抬了抬:“折馬之相?”
施仲雨頓覺失言:“‘折馬’是我派內部的說法。是說老人病重,難以救回的境況。我……”
陳千帆哼了聲,徑直打斷施仲雨,語調裡多了幾分興趣:“中原也有人發覺啊,不錯。折馬,折馬。這形容還挺貼切,我先前叫它‘天厭’,意思差不多。到底是折馬再難立,天厭無用人。”
陳千帆捋了捋半長不短的胡須,口中嘖嘖有聲。
“那邊的狐狸眼,你扛著個江湖郎中旗,怎麽說也幫人瞧過點病,應當有察覺吧?”
說這話時,陳千帆眼珠轉都沒轉。時敬之反應了會兒,才意識到陳千帆在招呼自己:“晚輩只看過幾個,不過確實稍有所感。”
“重傷惡疾像是有某個界限,不到,治起來事半功倍。過了,則如徒手止水,藥石難醫……可這不是正常情況嗎?”
尹辭也有類似的疑問。
輕症好治重病難纏,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也就太衡風雅,有閑心專門造詞形容。
陳千帆像是看出了兩人的疑慮:“先前我也當這事正常,然而此地地處三國之交,偶爾有些外族人登門求救——那羅鳩人與大允人類似,都有這麽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界限’。但很有趣,契陀人就不會如此。”
蘇肆忍不住插嘴:“或許是外族人體質不同。”
陳千帆白了蘇肆一眼:“這麽低級的原因,我會想不到?硬要說,也是契陀人與大允人體質更相近。那羅鳩人無論男女,一個個身高九尺,吃喝生活與大允沒半點相似,偏偏在這一點上像?”
蘇肆被他眼刀一扎,仿佛被瞧進了骨子,登時不敢吭聲了。
陳千帆收回視線:“我叫它‘天厭’,是因為它的特征很有意思——但凡觸發‘天厭’的傷患,都是注定成為累贅的。”
“拿沒有‘天厭’的契陀人來比較。同是雙腿骨折,大允人只需半月便能痊愈,契陀人則需兩三個月。但若是雙腿被虎狼咬去吃沒了,哪怕救治及時,大允人必死,契陀人卻有希望活下來。”
“人越老、越衰弱,越容易觸發‘天厭’。你們以為老人才會折馬,也算不奇怪。小丫頭,你那掌門……我想想,約莫七十左右,已然經脈盡傷,燒成一個廢人了吧?”
施仲雨心服口服:“是。”
隨即她又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我家長期與西壟做香料生意,西壟人也沒有大允這樣的情況。上回有個西壟人在我家鋪子養骨傷,養了百日才好……當時我還以為是巧合,但仍覺得奇怪。”
所以她才格外在意“折馬之相”麽?
尹辭垂下目光。
太衡發現的“折馬”,即是陳千帆口中的“天厭”。
源仙村人的“仙緣”、流傳民間的“杜鵑劫”,即是尹辭自己取名的“妖材”。
他們似乎都隱約摸到了某些異常事物的邊角,卻因為信息零零星星,遲遲無法統一。
“這‘天厭’有些奇怪。”閆清突然嘟囔了一聲。
通常只有蘇肆管不住自己的嘴,少見閆清摻和這些怪異之事。尹辭轉過視線,沒放過這點異常:“怎麽怪了?”
一路下來,閆清對尹辭有些說不出的敬畏。見尹辭瞧過來,他連忙在板凳上坐直。
“沒什麽大事,我只是看見白爺,隨便亂想了點。從前我幫人飼養禽畜,主人家的習慣也如此。”
閆清越說,底氣越小。
“禽畜小病小傷,要趕快幫忙治愈。但若治病麻煩,或者傷了根本,就趕緊殺來吃掉,不然只會白白浪費飼料。”
這個聯想不知該說是單純還是殘酷,閆清身邊的蘇肆也愣了一瞬:“三子,你……還真敢想。”
閆清連忙解釋:“真正的‘天厭’肯定不是這樣,大家都是普通地生老病死,沒聽說過誰被殺了吃肉,我就是順口一說。”
陳千帆倒是眼前一亮,又拿起那個有點年頭的記錄簿,唰唰唰記了起來。寫了足足一炷香,他才意識到自己晾了正事。
“既是觸發了‘天厭’,那好說。這兩日你隨我出去,籌些材料,我給你做個擋災符。”
陳千帆鎮定地放下本子,打了個哈欠,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擋災符?”
“你把你家掌門的病症引到自己身上,替他擋災。你還年輕,不會輕易觸發‘天厭’。你家掌門病症驟輕,也能騙過老天,暫時解除‘天厭’的狀態。趁這個機會,趕緊查清你家掌門的毛病,這不就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