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了然。
太衡的錢不是天上掉的。除了朝廷資助,它自己也有良田繁林、商鋪鏢局。這些營生都要錢財支撐,不好為一人而動。
眼下戚掌門要麽藥湯吊命,於昏迷中慢慢喪命。要麽被勉強救回,作為廢人活個幾年。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銀砸出來。
久病床前尚無孝子。偌大個門派本就難以齊心,太衡真會為了一個單純的“義”字,不計損耗地救一個廢人麽?
“部分人想放棄,我卻帶著另一部分人傾盡全力,太衡內部吵得不可開交。眼看越來越亂,長老們才派斷雲與我相談。其實斷雲的考慮,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覺得太衡不該如此。”
施仲雨輕撫青女劍,垂下目光,語氣又輕了幾分。
“幾十年來,戚掌門為太衡耗盡心力,對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徹底沒救,我絕不會勉強。可明明還有希望,我們卻自顧自地決定放棄……哪個門派都可以放棄,唯有太衡不該如此。”
尹辭余光一掃,果然,就枯山派內部,對此事的看法也無法統一——
閆清看著施仲雨,頗為感慨地點頭讚同。而蘇肆睜大眼睛,如同見了倔驢現場成精,滿眼難以置信。
施仲雨沒提太多派內之事,但尹辭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棄派佔多數,“擾亂門派”、“婦人之仁”、“不識時務”的帽子,她腦袋上估計已經頂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幾日相見,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頂住那等壓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尋常才行。
見眾人久久沒有回應,施仲雨把劍一收,表情平靜了些。
“事情大概如此。我要請宓山宗救一個日薄西山的廢人,宓山宗門人心高氣傲,極可能認為我無理取鬧。”
時敬之大笑:“施姑娘多慮了,陳千帆陳前輩法號‘覺過’,曾是見塵寺僧人。別人便罷,見塵寺的高僧可不會在‘救人性命’一事上動怒。”
施仲雨表情變化幾番,最終停在“解脫”之上。
她衝時敬之抱了個拳:“時掌門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關照,我施仲雨牢記在心。”
接下來的路姑且算好走。
謝天謝地,宓山宗建於蜜嵐國廢墟上,地廣人稀。除了驅妖陣,沒人布亂七八糟的陣法,也不見亂七八糟的妖怪。
唯一的危險,大概是埋在雪下的斷壁殘垣。深厚的雪殼之下,不知掩蓋了多少未知。只要稍不留意,絆個狗吃屎是小事,說不準會跟二百年前的凍屍來個面對面。
時掌門心不在焉,剛走幾步便絆了一跤,險些和個雪中人頭來次親密接觸。
那人頭不知經歷了什麽,整個青黑腫脹、扭曲變形,它五官都錯了位,一顆結冰的眼球脫出眼眶。
可憐時敬之正滿腦袋大事,突遭此難,三魂七魄登時炸飛一半,禁製也徹底陷入死寂。
回過神來時,他又整個人扒在了尹辭身上,後者正耐心地把他往下撕。
施仲雨早在鬼墓下見過這場面,此刻配合地移開眼,權當沒有看見。
經此一役,時敬之徹底打消了肉身犁雪、省點力氣的念頭。他憋足一口氣,輕功水平突然暴漲。整個人如履薄冰,無師自通了足尖踏雪一招。
好在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變故。按照覺非的指示,一行人在日落前到了目的地。
意外的,陳千帆的住所沒有任何仙氣,佛氣也不見分毫。
他挑了一間蜜嵐貨鋪廢墟,將它改造成了住房。房子大歸大,外殼被補得奇形怪狀、不倫不類。建築上尚留有焦痕,不少漏洞還用妖皮塞著。周遭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孤寂的氣氛洶湧而來,漫上眾人腳背。
一個老婦率先發現了他們。
那老婦似是有些蜜嵐血統。她白發微卷、鼻梁生得很高,眉眼膚色倒是全然的中原人模樣。雖然住處古怪,她的衣服卻很潔淨,破損處也細細繡了花朵。
“謔呀。”她搓了搓手,允朝官話不怎麽標準,“你們來看陳夫子的?”
時敬之挪開儺面,禮貌地行了個禮:“敢問您是?”
“好小子,叫咱衛婆婆就成。”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衛婆婆眉開眼笑,整張臉的皺紋聚在了一起。
“陳夫子出去了,你們先進來坐坐吧。我燉了熱湯,你們跑這麽遠也不容易……呀,這是帶了禮嗎?大老遠的,這也太客氣了,要麽我晚上給你們燒上……”
她一眼瞧見了蘇肆懷裡的白爺。白爺肉觸角頓時繃起,整隻鵝命也不要了,一個勁兒往蘇肆外袍裡鑽。
“禮在這。”閆清及時救場,遞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
考慮到宓山宗地處偏僻,商人往來不便。臨行前,曲斷雲幫他們備了些不算貴重,但相當實用的小玩意兒。
“客氣了,客氣了。這些我不懂,等陳夫子回來再說吧。”
衛婆婆笑容不改,絮絮叨叨地踏出步子,領眾人進了門。
房子是商鋪改的,前廳無比巨大。
左半個前廳都被灰黑石板佔滿。石板約三指厚薄,立在地上,上面劃滿看不懂的符號。諸多石板圍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堆了搖搖欲墜的紙卷,以及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石板與桌子的間隙間,則全是一桶桶妖物乾屍。此地冰寒,室內也談不上暖和。妖物屍首散發出淡淡的腐朽味道,裹上冰寒的空氣,混成一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味道。
右半個前廳卻整潔至極,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石板地面不見一絲灰塵,爐子裡生了溫暖的火。桌上蓋了漂亮的刺繡桌布,花瓶中甚至插了枯枝綁成的小花。
衛婆婆給他們挨個盛了湯:“陳夫子要做研究,每日黃昏都要出去捉妖。他這人最守時間,晚飯前會回來的。你們在這安心等,他這人話少,心不壞,準不會為難你們……”
閆清見不得老人家伺候自己,第一個站起身。結果桌子比他們想象的輕,整張桌子被他的動作帶得顛簸一下,一點湯濺上老婆婆的手套。
“老人家,對不住。我幫您打打下手吧,您……”
閆清道歉道了一半,說不下去了。
衛婆婆笑呵呵地摘下手套,露出一隻手來——那隻手上密密麻麻刻滿血紅色的紋路,法陣一層疊一層,看著讓人眼暈。
那紋路實在太過細密複雜,哪怕是尹辭,都沒能一眼看出個所以然。
老婆婆自己不以為意,她像是習以為常,利利索索地換了隻新手套:“哎喲你們坐著就行,我這身子骨硬朗得很呢。陳夫子說了,在這地兒待著,就得多動彈動彈,舒筋活血。”
這回沒人敢隨便動了。
閆清老老實實地坐回椅子,雙手放在大腿上。
衛婆婆自己也盛了碗湯,慢悠悠地喝:“沒事,不用顧忌陳夫子。你們先喝,這裡天寒,不喝就冷啦。”
尹辭率先端起湯,嘗了一口。湯的味道很柔和,沒有加奇怪的東西。就是沒有半點鹽味,不知道是不是這裡的特殊做法。
前有覺非方丈作保,後有尹辭率先嘗湯。眾人食不知味地喝下熱湯,繼續硬著頭皮等待。
終於,夕陽落下,門扉打開。
陳千帆背著一大筐血淋淋的妖屍,滿載而歸。
第71章 禽畜
陳千帆約莫六十歲左右。不知是喝過一點仙酒,還是在宓山宗琢磨出了什麽術法,他須發皆白,但容貌不顯老,身子也健壯得很,沒有老人特有的乾瘦。
覺會和尚苦臉,覺非方丈笑臉,這位曾經的“覺過和尚”面無表情,正好湊成一套。
不過他的五官比覺非、覺會都要出色,又套了宓山宗的清雅門服,一身藍白疏離出塵。只是配上陳千帆過於硬朗的身子骨,半點仙氣都生不出來。
陳千帆把盛滿妖屍的筐一放,在門口搓了搓鞋底的雪。
“小春,來人了?”他語氣如人,淡得不見感情。
小春——衛婆婆立刻歡喜地站起來:“是呀,咱都五六年沒見客啦……啊,夫子你擅卜卦,肯定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