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個王八蛋身上發現的,大概是他們施術暖手指的小玩意兒。你戴上這個,走遠些吧……去哪裡都行。”
“昂?”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裡冷得像冰窖,這人怎麽舍得把這種寶貝給出去。
“你個頭小,還能憑這東西保保命。就我這情況,單暖個手指也沒用……一時半刻的苟活,我不想要。”
蘇肆像是想通了什麽,笑得更燦爛了。
“這句話是不是挺像‘大俠’的?”
什麽亂七八糟的,白爺胸口墜著暖玉,又去擰蘇肆的手。
然而蘇肆沒再回應。他半合著眼,不知是休息,還是已然失去了知覺。白爺用腦袋蹭了蹭那人的掌心,蘇肆掌心冷冰冰的。
事情不該如此,它遲鈍地想道。
或許它該在這等等,說不準它沒弄錯,會有轉機出現。它原本就是靠警示吉凶、聽天由命活了這麽久,只要找對依附的人類奴仆就好,它什麽都不用想、也什麽都不用做。
它的能力從未出過錯。
考慮到這裡,白爺又試探著擰了下蘇肆。蘇肆仍然沒反應。它耷拉下腦袋,呆呆地坐在原地。
蘇肆生機微薄,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可能它該聽他的話,就此離開這裡,尋找下一個氣運大吉的人混吃混喝。就算它的預測錯了一半,至少它自個兒性命無憂。
但白爺還是有點不高興,胸口的暖玉燙得它不太舒服。
蘇肆是見它一路安安靜靜,才敢單槍匹馬尋到這裡來的吧?它的能力到底……
算了。
白爺伸直脖子,昂地大叫一聲,兩隻肉觸角徹底耷拉下來。
它不想再去考慮能力的有無,事態的吉凶。那些東西太複雜,它想得腦殼發漲。當隻鵝沒什麽不好,得了好處就回以好處,做鵝也是要講道義的。
白爺撲棱了會兒翅膀,一頭衝出洞外。它身子雪白,一朝踏上雪地,只剩橘紅的嘴巴和腳掌。風雪稍停,周遭一片靜寂。白爺炸起羽毛,跑到最空曠的地方,抬頭昂昂大叫不止。
叫得口渴了,它便低頭吃一口雪。它不知道蘇肆還能撐多久,也不知道周遭到底有沒有人。它只是罵人似的大叫,越叫越疲憊,卻也越叫越爽快。
它不想死,那就叫到體力剛夠保命為止。如此一來,它也可以挺胸抬頭地離開這北地了。
要是倒欠奴仆情分,它豈不是很沒面子?
白爺不記得自己叫了多久,它吵得自己都有點發暈。它隻記得在烏雲散去、繁星顯露之時,一雙腳在它面前停了下來。
它抬起頭,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女人身披暗紅披風,妝容精致,目光灼灼。
“我還當是什麽,原來是隻小小鵝妖。”
她笑嘻嘻道,摩挲著頸子上的小巧銀哨。
在她的肩膀一側,三隻肥胖的麻雀擠在一起,好奇地歪過頭來。
第86章 法陣
時敬之做了個不算長的噩夢。他清楚自己在做夢,心裡還算踏實。
蜜嵐女王不似閻不渡,她沒心思給世人留下細節,近乎浩瀚的恨意與絕望劈頭而下,時敬之險些失去意識。
女王性子比閻魔頭還要狠戾幾分,對“同類”也沒有半點手軟。時敬之有些後怕——要不是自己得了尹辭與陳千帆的協助,未必能打贏秘典。要對付戰力全開的“女王送葬”,正常看來,他至少得有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她希望把遺言交給足夠強悍的同類。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鑽了空子,他只是有隱隱約約的感覺。蜜嵐女王的遺言,必然不是他能輕松消化的東西。
果然,磅礴的絕望之中,她給出的信息相當直接。
噩夢之始,時敬之便看見了北地萬丈冰川。蜜嵐女王站在冰川邊緣,身著藍白皇袍,冷豔逼人。
她身邊並無一人。
而在她的對面,站著大允的上萬軍隊,其中還夾雜著數千蜜嵐士兵。為首的是一白馬老者,看打扮是那時的允朝國師。
“朕是什麽?你們製造的怪物,還是武器?”
烏雲與暴風之下,她問得平靜。那聲音被術法傳出,周遭的武將士兵無動於衷,似乎只有國師才能聽見。
國師微微挑眉,上下打量著蜜嵐女王。後者咳出一口血,笑容裡滿是嘲諷,整個人猶如立在冰川之巔的病梅。
“朕治病之時,在自身血內尋得一法陣。那法陣複雜到不似人間之物,又確實有人為改動的痕跡。它自打出生便陪著朕,朕這短命怪病、駭人欲念,全與它有關吧?”
比起疑問,蜜嵐女王的語氣更接近叱責。國師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來,然而那欣賞很快轉為遺憾。
“能察覺血陣,不愧是傳聞中的法術奇才,可惜……”
他的聲音很低,同樣透過法術送出,針刺似的扎來。
“不用可惜,今時今日,朕隻想死個明白。老東西,若你膽敢在朕眼前撒謊,朕就算下地獄,也要帶你身後的幾萬人命同去。”
蜜嵐女王冷笑著打斷了他。
國師一臉悲憫,如同注視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望著女王身邊蓄勢待發的無數術法,沉吟片刻,終究是開了口。
“大允代代有欲子,才華橫溢、風華絕代。聖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賜下如此福分,汝等並非怪物,而是天命所望。我等將你送至自由之地,也是一片苦心。”
“可惜,可惜……婦人家人心淺薄,定欲太偏,終究難承天運。”
蜜嵐女王的笑容越來越大,寒風吹起她的長袖,煞氣與仙氣混作一處。
“欲子?定欲?朕且問你,那差點要了朕命的‘血絲怪病’,就是定欲麽?”
國師溫和頷首:“確實如此。”
女王握緊手中的帕子,笑容有些扭曲。晴天之上卷起烏雲,雲層中傳來隆隆雷聲。
她的絕望越發濃重,裹挾著凌亂的碎片。定欲時的記憶,很難說是祝福還是詛咒,她注定一生無法甩脫。
女王許洛身患咳血怪疾,難以生養,因而被皇家冷落。她入宮多日,王族僅僅把她當個漂亮擺件供著,隻給了她一個叫阿桃的女奴。
然而無心插柳柳成蔭,兩點浮萍相遇,女王有了此生第一個友人。
某個春日,她收到了這條手帕。陽光之下,女奴阿桃雙眼閃閃發亮,笑得無比燦爛——
【收著吧,我繡的!我記得今兒是你的生日。噯,咱倆都被孤苦伶仃地困在這,總得彼此支持才成。】
【我從我家妹子那學了大允的歌,我唱給你聽!大允話怎麽說來著,暖、暖風有情桃枝俏……】
【可惜我家都是皇奴。要不我肯定要走遍全國,到處唱歌。阿洛,你將來想做什麽?】
明明只是一個笑容,卻是她此生見過最美的東西。怎樣都好,她還想再看一次。
也許她可以實現那人的願望。
數年後,王族的屍堆旁,染血的王座上,新王衝友人開心地宣布——
【我要廢除皇奴制度,你可以隨便唱歌。】
【我會照料你的家人,也會照料好這個國家……現在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阿桃,你為什麽不笑了?】
奴隸阿桃戰戰兢兢地跪在王座之下,頭也不敢抬。聽到這話,她抬起頭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沒過多久,阿桃一家則被民眾以“出賣王族,支持暴君”圍攻。阿桃並未向昔日的友人求援,許洛發覺的時候,他們已然越過邊境,逃去大允。
她再也找不回那個笑容了。
阿桃倉皇逃走,而她再怎麽勵精圖治,在蜜嵐民眾看來,她永遠只是個殺夫滅族篡位者,居心叵測的異鄉人。她進退兩難,偏偏又時日無多。
她心裡明白,她再也看不到那樣的笑了。
何等可悲可笑的一生,隻換來輕飄飄一句“人心淺薄,定欲太偏”。
那什麽才是“正”?
女王松開手,那條皺巴巴帕子隨風飛舞,掉下山川。她直視著國師的雙目,近乎一字一頓道:“大允代代有欲子,才華橫溢、風華絕代。朕就知道,朕不會是最後一個……這就夠了,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