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在弈都東邊,離那羅鳩較近。怕是邊境狀況不佳,生出些四處掠奪的亡命之徒來……三百年中,大允風調雨順,從未出現這般景象。
時敬之腦筋快,饒是沒見過,他很快便猜了個大概:“匪患?”
“未必是真。”尹辭歎氣,“不過能讓人深信不疑,局面也好不到哪裡去。”
整個鎮子安靜地伏在此處,如同一塊將腐未腐的肉——面上還光鮮,頹敗之氣已然撲鼻。
“這下連客棧都不必找了,還真省事。”
時敬之揉了揉喉嚨上的傷,表情卻沒有語氣那般輕松。
“看來我那皇帝大哥,到底沒繃住啊。”
事到如今,他曉得了這百年大業的圖謀所在。當初賀承安憑空而至,下手扶持許櫟,目的實在耐人尋味。莫說當今的皇室,開國皇帝許櫟沒準都只是顆棋子。
現今世道將亂,邊疆不寧。按照引仙會的安排,自己這會兒該吃下視肉,為國師一脈所用。到時他們把許璟行害去,借神仙之口聚民心,推自己這個“有天賦之才”的皇嗣即位……不管是為妖樹還是私利,一切手到擒來。
怪不得他能得到視肉消息,被誘著出宮冒險。敢情閻不渡失控在前,人家想觀察他的表現,事先“驗貨”。順手給枯山派扣髒水,恐怕也是憂心他聚攏勢力,生出不可控的變數。
想得還挺美,當他是頭乖乖出欄的肥豬呢。
……不過要沒有遇見尹辭,自己可能已經被烤得皮脆肉香,就等上桌了。
時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
尹辭見時敬之好端端走著,突然停在一個豬肉攤前。那人打量著滿是油光的鉤子,一張臉陰晴不定。
饒是尹子逐大將軍見多識廣,還是猜不透此人的跳脫心思。他隨著停了片刻,隻生出一個猜測:“餓了?”
誰料聽到這句,時敬之一張臉上生出些微妙的悲憤來。他摸摸那肉攤,答非所問道:“今晚咱們吃燒豬,我來烤。”
尹辭:“……”也不必說得這般咬牙切齒。
話說回來,如此無人城鎮,倒是適合避人耳目。尹辭思忖片刻,轉向閆清:“你先走一步,去找施仲雨。施姑娘是可信之人,江湖種種,她應當幫得上忙。如今你剛得了盟主之位,局勢初定,引仙會不會冒險動你。”
閆清靜靜站著,明顯在等待下文。
果然,尹辭頓了一頓,又道:“若有人打探,你就說時掌門性命垂危,不便遠行,須在此地靜養些時日。”
“是。”
換做往日,閆清多半會再問些“掌門身體如何是好”之類的話。然而自從知道了妖木的事情,他變得寡言少語,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尹辭並未感受到怨憤戾氣,便由得他去了。
不小的城鎮只剩兩人。
蒼穹如洗,白雲悠然。望著不遠處的枯山,時敬之有種輕飄飄的恍惚感。就像二十四年前,他們未曾分別,一直住在此地似的。
一隻胖麻雀飛了過來,用嘴啄了啄時敬之的耳垂。他這才回過神,被拉回現實。
尹辭認得這麻雀:“沈朱?”
“嗯,沈朱與蘇肆應當是藏好了。妖木之事,我須得知會她一聲。她研究請神陣數年,必定能有所發現。”
時敬之戳戳綿軟的麻雀,突然微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沒什麽,只是偶有所感。想當初,我想要掌控宮外之事,四處物色可信之人。恰逢沈姑娘冒充侍女入宮,想要探得宮中秘辛——那會兒她還當我這個‘秘辛’與引仙會無關,失望得緊。現在看來……”
時敬之吐出一口鮮血,臉上仍掛著笑容。
“子逐,要是蟲蟻夠多,總能將這千裡之堤毀去吧。”
蘇肆身為妖材,因妖樹而生。閆清一雙鬼眼,為欲子之後。若沒有兩人間的牽絆,他們連源仙村都未必能發覺。再往前數,引仙會漏殺孤苦女童。若沒有沈朱,他們識不得請神陣,更查不到引仙會。
機緣巧合,其下不過是凡人的人之常情。
百年前,閻不渡自刎縱霧山,以視肉真相嘲諷天地。二百年前,蜜嵐女王縱身一躍,將飽含仇恨的發現藏於冰雪。回溯三百年,棺中水銀被盜,給沉眠的將軍留了一線生機。
他的心上人以骨為刃,終究回到陽光之下,與他塵世相逢。
百年又百年,國師一代又一代,百年大計難免會出現疏漏。這些微不足道的“疏漏”生根發芽,引著他們走到現在這一步。
只可惜……
時敬之一陣咳嗽,又吐出大量血液來。他咳嗽得太厲害,喉嚨上的傷口險些被扯開。經脈崩毀,氣息衰弱,時敬之感受得明明白白。
過量精氣灌注之下,他的壽數要到頭了。
尹辭將他攙住,久久不語。兩人一步步挨過荒涼的街道,等到了一家客棧前頭,尹辭終於開了口。
“回蓮山上,你我打過賭。我先一步探得你的病因,可以給你提一個要求。”
“唔。”
“我想好是什麽了。”尹辭道,“我有一計,今晚與你詳談。”
“為何不是現在?”
“詳談前,我另有要事。”
進了客棧,尹辭扶著時敬之躺好。
“你這副虛弱模樣,就別惦記什麽油葷了。待會兒我煮點藥粥,你晚上自己溫上吃。”
時敬之撲騰著起身:“粥就免了,免了!子逐,這裡半個人都沒有,你要去哪?”
“莫擔心,徒兒總不會把未過門的師父扔了。我夜裡便會回來。”尹辭很是不孝地表示。“你若實在害怕,我可以將你打暈,保管你晚上才醒。”
時敬之的感慨和豪氣全散了,他警惕地盯著煮粥砂鍋,恨不得把它丟了了事。然而不舍歸不舍,他現在狀況不佳,確實該休息一會兒。
“我的身子我有數,只要兩個時辰,為師就能緩過來。”時敬之嚴肅道,“到時不僅葷腥能吃得,還能繞鎮子跑三圈呢。粥免了,打也免了……你要是酉時還沒消息,我自個兒做了吃食去尋你。”
尹辭不吭聲,只是順了順這人的頭髮。
“嗯。”他語焉不詳道,“我記得了,你會來尋我。”
說罷,他把張牙舞爪的師父按回床上,並且大發慈悲,並未煮上粥。
時敬之橫在空無一人的客棧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窗外栽著一株桃花,幾條綴滿花朵的枝子橫在窗前。陽光正燦爛,春意盈了滿屋。
可惜這會兒時掌門對一切樹木都沒有好感。身邊沒有尹辭的氣味,他苦兮兮地翻了個身,整個人蜷縮起來。沒過多久,他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已是夕陽西下,桃枝被余暉染成橘紅。屋內仍是空無一人,沒有半點尹辭的味道。時敬之緩過力氣,噌地爬下床,直衝客棧後廚——
說好了,他要帶著吃食尋尹辭。
好在人們走得急,後廚井水裡還泡了豬肉。時敬之簡單地烤了些肉,又弄了烤餅子。他本想拿些酒,卻見頂好的酒被人取走兩壇。看痕跡是今日拿走的,此處還存了尹辭的氣味……興許是尹辭見他狀況不佳,又不好露出消極之意,想要一個人飲酒獨處。
時敬之搖搖頭,提著食盒出了門。走出院落前,他猶豫再三,還是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那食盒之上。
尹辭背了吊影劍,劍鞘是他送的香木劍鞘,味道很好尋。時敬之一路循著氣息,慢慢沿途找著。
先是對面一家更好的酒肆,各種食材俱被拿了些,不過鍋灶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這能是什麽要事?
時敬之皺著眉繼續,繼續循著氣息找。接下來是些售賣雜物的小店,繼而是布匹店。尹辭在這些地方停留過,卻並未駐足。無論怎麽看,他這高人徒弟更像是把他往客棧一丟,自個兒出來逛街。
食盒裡的烤肉都要冷了!時掌門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