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快步子,順著余暉一路向前。然而到了氣味最濃處,時敬之整個人待在了原地。
他正立於鎮上的神祠之前。
枯山本就荒蕪,這鎮子更是小得可憐。附近人口稀疏,雖說有帝屋神君的神像,也只是再普通不過泥像。如今它被人扔出門口,就地摔了個四分五裂。然而這不是最令人震驚的——
神祠掛了紅綢喜燈,一副大喜模樣。院門虛掩,院落內飄來酒香與飯食的香氣。晚霞如天邊燃火,現今舉目望去,四處皆是一片熱鬧的紅色。
時敬之呆呆站在原地,兩條腿似是失了知覺。等回過神來,他即刻抱著食盒衝進院子。
與尋常婚禮不同,院內並沒有廣宴賓客的架勢。只有一桌二椅,幾道精致小菜,外加兩壇好酒。這桌椅立於院落正中,被紅綢豔燈包圍。它頂替了往日燃香大鼎的位置,有種古怪的挑釁之感。
“這種事,總不能借用別人家。至於這些裝飾……我放了些銀兩,就當買來的。”
尹辭的聲音響起——此時此刻,他正坐在神祠屋簷之上。
那人抱著一壇喝了一半的酒,晚風吹起發尾衫角。最初相遇之時,楓葉漫天,亦是滿目赤紅混酒香。而今春秋顛倒,對方眼裡的灰暗全成了囂張生機。
“你來得正是時候,再晚點,飯菜都要涼了。喏,先去換上。”
一包東西破風而來,被時敬之穩穩接在手裡。那布包散開一角,露出一片鮮豔的紅色。時敬之當即將它打開,一件精致喜服露了出來。
那喜服改了樣式,附了個漂亮的高領,尺寸似是剛剛好。
針腳細密利落,像極了他的藥到病除旗,這分明是尹辭親手所縫。時敬之手一哆嗦,險些把喜服掉在地上。他差點整個人哽住,半天才記起如何說話。
“你……”
他似哭似笑,好容易才緩過勁兒。時掌門醞釀半天,才將語氣變得輕松了些。
“你說話不算話,為師的八抬大轎呢?”
尹辭怔了一怔,大笑道:“這會兒有引仙會盯著,以後補上。”
時敬之忍住眼眶酸澀,將插著桃花的食盒一提:“我就帶了這點東西過來,簡直不像話……如今欠著也好,下次酒宴,看為師如何操辦。”
衣物上身,尺寸果然正好合適。只不過薄薄一層織物,卻似鎧甲覆身,時敬之從沒這般舒心暢快。短短一刻,地下的巨大妖木變成了雜草根,完全入不得他的眼,也亂不了他的心。
他走出院角,正撞上同樣換好衣衫的尹辭。
尹辭要麽一身素色,要麽一身灰黑,時敬之從未見過此人穿紅。
尹辭五官極好,秀而不豔,當真玉般君子。如今一身紅衣,那份淡泊疏離全被掩掉,只剩凜然銳氣、勃勃生機。縱然他仍是一頭墨發披散,時敬之卻能看到這人束發披甲,血戰沙場的模樣。
這會兒尹辭也在細細打量他。那人看著看著,表情略微扭曲,最後竟是笑出聲:“誰想我活得和志怪話本似的,結果真和狐仙在廟裡成婚了。”
“是啊,我可是要引來傾國之災的大仙。”時敬之忍不住也笑起來,連傷口都覺不出疼痛。“至於傾誰的國,現在還說不準呢。大將軍,可願與我一同為害天下?”
“那是自然。”
“天地不配拜,你我也沒什麽高堂。”時敬之目光柔和,“你我對拜吧。”
神祠內,兩個仙人似的人各自向前一步,卻沒有拜上——時敬之沒能忍住,將對拜轉為一個滿是眷戀的親吻。
生於世間,他從未如此滿足。他這徒弟當真狡猾極了……且不說欲子,凡人嘗過這般滋味,又怎會考慮“敗”與“死”?先前初見妖樹,他本以為此世再不會安心。誰知只是短短幾日,他就從那近乎絕望的黑暗中走了出來。
身邊伴著心愛之人,是這樣奇妙的事麽?
他的欲求洪流如同饜足熟睡,乖順得難以置信。什麽塵緣羈絆,什麽師徒情深。兜兜轉轉到最後,他隻想要與“尹子逐”這個人一同活下去。
長長一吻過後,兩人就坐桌邊。
夕陽已逝,暮色暗沉。桌上都是些耐冷的菜,時敬之以陽火微灼,風味並無太大變化。只見滿院燭火暖光,兩人執起酒杯,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同時開口道。
“既然你我已經——”
“如今成了親——”
考慮到這人“有一計要詳談”,時敬之噎了一下:“你先說。”
“我有一計,大抵能救你的命。自從發覺那肉神像的秘密,我一直在琢磨此事。”
尹辭垂下目光,平靜開口。
時敬之並未露出狂喜之色,只是擺出認真傾聽的樣貌。尹辭憋了這麽久沒說,那方法定然與輕松愉快不沾邊。果然,尹辭先行灌下一杯酒,蒼白的皮膚上浮了層紅暈。
他凝神片刻,這才鄭重地看向時敬之。
“……此計要成,須得你動手‘殺’了我。敬之,既然你我已經成親,我絕不會兀自棄你而去,這便是我的保證。”
春風吹過,院內朱紅翻飛,紅燭上的火光輕巧搖曳。鎮內無人,四下寂靜無聲。
事已至此,尹辭不打算再瞞這人分毫。
和尹辭預想的不同,時敬之見了這殘酷的話題,並沒有沮喪失落,更沒有露出憤怒之色。那人只是靜靜看著他,嘴角逐漸勾起。
“正巧,我正想說一模一樣的事。我恰好也有一計,也須得你來動手,將我‘殺死’。”
時敬之又給尹辭滿上一杯酒,語氣帶著笑意。
“不過我得等沈朱那邊回信……子逐,既然你我想法相若,不如等回信後再行商議。春宵一刻值千金,實在浪費不得。”
食盒上的桃枝被風吹歪,幾片花瓣慢悠悠落在地上。
尹辭面上最後一絲顧慮也散去了,他又恢復了那副精神煥發的模樣。只見他拿起酒杯,將其輕輕按在時敬之唇邊。唇瓣被酒水微微沾濕,顯得色澤深了幾分。
“說的也是,”尹辭起身挨近,呼吸夾雜著些微酒香。“好酒好夜色,不該談那等敗興之事。夫君不如隨我走,你我加一盞交杯。”
那邊暖風細語,酒濃肉香。這邊孤男寡女,空氣中卻連一點繾綣氣息都不見——
取了視肉後,蘇肆並未直接返回赤勾。他正灰溜溜地躲在一處地下密室,看那沈朱處理視肉。
沒了閻不渡的玉眼,視肉又變回翠綠誘人的模樣。可惜兩位一個見過它的本相,一個恨透了引仙會,誰也沒有動它的念頭。
蘇肆本就喜動不喜靜,如今老和尚參禪似的困了數日,簡直要憋出毛病來。偏偏沈朱不慌不忙,就差拿針尖去戳那顆果子。他百無聊賴,隻好在一邊看著。
“哎哎哎,你折騰就折騰,生火做什麽?”
沈朱將那視肉上上下下探了好幾日。開始她還以琉璃鏡、軟玉夾待之,現在她正燃著一排各式各樣的火,徑直從視肉果柄處取了一塊,眼看要挨個燒過。
“這東西沒有腐敗,也輕易毀不去。看來要人吃去,才能顯出效力來。”
沈朱沉吟道,將果塊在陰火上烤著。
“還吃呢,你是沒見著,它那樣子頂頂惡心。”蘇肆哼道,在草繩上打結玩。“你不是得了掌門的回信麽,地下那麽老大的妖樹放著,你幹嘛與這玩意兒過不去?”
沈朱被他吵得心煩,把果塊擱在另一簇火苗旁邊。
“我曉得你想出門,想去找你那武林盟主。”被這人吵得耳朵疼,她甚至收了八面玲瓏的笑。“但你躲這兒是保命的——引仙會未必被咱們騙過去。現在你出去,他們說不準要捉你,將視肉收回去。”
說著,她文雅地做了個恐嚇手勢。
蘇肆抱緊懷裡的白爺,一下下狠狠捋著:“反正時掌門隻想瀕死給他們看。我瞧他也不打算吃,交出去也沒啥……”
“沒啥?我細細查過,這東西和仙酒一樣,確實與禿枝同根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