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清忍不住道:“他們說殺人就殺人?官府不管嗎?”
“沙阜天高皇帝遠,官府吃足了赤勾的好處,現在他們說古件兒都是赤勾流出的,官府也不管。”
時敬之恍然大悟:“所以這村子……”
“嗯,他們是個蹚沙掘墓的大村,出過不少赤勾好手。這回被赤勾盯上,他們隻好收留沙匪,兩害相較取其輕。”
怪不得施仲雨不動沙匪。對於這村子來說,沙匪松散不識貨,姑且還能應付。換了赤勾教這龐然大物,一不小心便是人財兩空。赤勾忙著地毯式搜刮,第一回 跳過這些扎手的村子也不奇怪。
可這到底是得過且過,能撐到什麽時候還難說。
“此處狀況,我能說的都會說與你們。”施仲雨抱拳道,“前有赤勾,後有太衡與閱水閣。這幾日沙阜的戒備甚是嚴密,探明情勢前,各位在這裡躲藏為好。”
“甚是嚴密?”
“我在太衡有眼線。這回來的是曲斷雲本人,容王許璟明一同隨行。”
時敬之響亮地嘖了聲,半晌才繼續道:“太衡的馬也挺快,我以為他們早就到了。”
施仲雨搖搖頭:“他們先去了西北大禁製一帶,還要兩三日才能到沙阜。”
“……我明白了,多謝施姑娘。”
……
是夜,時掌門還是忍不了大通鋪。他跑出房間,在院中貼牆端坐,腦袋埋在尹辭發間,試圖以心上人的味道驅散周圍的臭氣。虧得是暖春,夜裡兩個人挨在一起,倒也不嫌冷。
“說咱敞亮,她到頭來也沒說自己在這做什麽。”時敬之嘀嘀咕咕道。
“許是看太衡的表現。亂象在前,以往的太衡八成會出手。現在的麽,難說。沈朱與她住在一起,興許能套出點什麽。”
尹辭摸摸時敬之的長發,打了個哈欠。
“郎中是吧?”一個聲音急火火地插話道,“這兒有人不行了,趕緊來瞧瞧!”
傷者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她丟了條右腿,膝蓋以下的斷面腐爛腫脹,淌著腥臭的膿水。女子氣若遊絲,全身燒得滾燙,看著確實危在旦夕。
時敬之不似閆清那般良善,但也沒惡到故意袖手旁觀。他當即擼起袖子,診起脈來。
那女子體格結實,武功也扎實。即便丟了條腿,她也沒落到“天厭”的地步。時掌門帶的藥是孫府裡取的,療效一頂一的好。不多時,女子清醒過來,皺起眉頭:“怎麽……”
“花姐,你可是醒了。”她身邊的人急道,“馬十裡拐了個郎中回來,幫你瞧了瞧。”
“今兒他們劫了幾輛運藥車,姐你有救啦。”
這女子年逾不惑,青絲夾白發,一張臉稍有皺紋。她不算漂亮,眉眼間隱約存著些刻薄,好在沒多少邪氣。
“花姐”目光一掃,停在師徒倆身上。她掙扎著撐起身體,衝時敬之搖晃著拜了拜:“在下赤勾花驚春,多謝閣下救命之恩……哦,前赤勾人士,見笑了。”
她嘴上答謝,語氣裡仍有一股子凌人傲氣,讓人不知道怎樣接話。
時敬之沒來得及回應,她像是反應過來什麽,自嘲地笑笑:“也無妨。赤勾神教,赤勾神教……它早跟烏血婆一起死了。”
第114章 暗流
對面是江湖中人,時敬之下意識把旗子卷了卷。他生怕被認出來,嘴上嗯嗯應著,轉身就要逃離。只是時掌門步子還沒邁開,就聽見尹辭開口:“赤勾護法花驚春?”
花驚春細眉一挑:“正是,你這郎中知道得還挺多。”
時敬之原地刹住,晃了晃。不需要尹辭說明,他自是了解過赤勾……赤勾護法淪落到這個地步?
赤勾護法有六名,下設長老十八位,平日各司其職。護法的位子算不得教內頂尖,可在赤勾教這等龐然大物裡,能當上護法的多少都是個人物。眼前的斷腿女人,時敬之沒什麽印象。此人既然不怎麽露面,八成是司掌器具、造物的“內護法”。
可惜他倆扣著儺面,衣衫普通,看著不像要緊人物。花驚春對他們興趣寥寥,專心處理自個兒的傷腿——時敬之施了止血消炎的藥,她剩下那半條腿勉強能保住。
尹辭並未放過她,一套謊話胡言亂語:“前輩,在下有親戚在赤勾,一陣子沒得信兒了。都說赤勾教裡出了事,少教主不是回了麽?”
有救命之恩在,花驚春不好無視他:“你親戚?做什麽的?”
尹辭雙手一拜:“尋仙居裡看茶的。”
尋仙居是赤勾教裡接待外商的小院,見此人對赤勾甚是了解,花驚春表情松了松。她打量了會兒尹辭,幽幽歎道:“什麽回不回的,這少教主有還不如沒有。”
尹辭繼續引導:“在下不明白——花護法,在下聽人說了。要是教主位子空懸,則由三護教,六護法推舉教主。外頭找回來的少教主,手裡肯定得有信物,也要有護法以上的人擔保。”
“確實如此。”花驚春以小刀蘸烈酒,一下下削著傷口腐肉,嘴裡嘶嘶有聲。
“那不就結了。少教主拿著掃骨劍,肯定是烏血婆親自挑的。烏血婆看人極準,怎麽叫‘有還不如沒有’?”
花驚春刀子頓住,表情掠過一絲陰鷙:“你那親戚死不了,不該問的別問。”
說完,她衝身邊幾人使了個眼色。那幾人站起來,為首的對師徒倆笑眯眯道:“救了花姐,銀子短不了你們。還請二位隨我們走,人都擠在這兒,風不通哈。”
雖說此地只有泥巴牆和稻草地,這是擺明了要送客。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師徒倆沒有強留,順勢轉身。他們剛走出去沒幾步,花驚春便與身邊人低聲交談起來。兩個人一個內力驚人,一個耳聰目明三百年。一眾人聲音壓得極低極細,還是給兩人聽了個大概。
“……那個少教主,絕不能即位……”
“教內兄弟都是苦人家出身……他哪是搜平民百姓,這傷的就是咱父老鄉親……”
“……屁股還沒坐熱,就把花姐趕出來……花姐是管古件兒的,說不定那把掃骨劍有假……”
時敬之給尹辭遞了個眼色——赤勾教秩序井然已久,教眾沒有陵教那般麻木,定是不會渾渾噩噩任人宰割的。
“聽這說法,那新來的少教主問題不小,若是引仙會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時敬之快樂地搓搓爪子,“反正不是什麽好鳥,找個機會捉了,讓蘇肆審審。”
“嗯。”尹辭停下腳步,假裝拈去時敬之發絲中的草葉。
花驚春那邊,對話還在繼續:“……不過他不是宿執的曾外孫嗎?咱們真要動手,名不正言不順……到時候護教們萬一……”
時敬之的微笑僵在臉上,尹辭的手凝固在半空。時敬之以一個極慢的速度扭過頭,大量驚恐從儺面目孔裡噴射而出。
“阿辭,你……我,這……”時敬之拄住旗子,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那個少教主……”
他是孫懷瑾的曾外孫,孫懷瑾與“宿執”一個時代,年代確實對得上。尹辭不死不滅,若、若要有過家庭,似乎也不奇怪。時敬之一腦袋算盤全成了漿糊,漿糊裡泛出些微的酸意。
他的鼻子仿佛堵了,聞不到滿院子血腥臭氣,只能嗅到尹辭身上的味道。
尹辭終於拈走了那根草葉,他一臉深沉地看時敬之搖搖晃晃。等此人不倒翁似的晃得差不多了,尹魔頭搖搖頭,好笑地拍拍時敬之的臉:“我不曾婚娶,更沒有孩子。無需擔心,你還成不了人家的外曾祖。”
時掌門終於從輩分混亂的眩暈中恢復:“那個少教主是假冒的?”
“‘宿執’名聲在外,這些年我不認識的兒孫不知多少。”尹辭冷笑,“不過能讓赤勾承認,此人的武功首先就不簡單——好得很,乖孫兒馬上即位,外曾祖雙親到場看望,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