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自寬定定望著他,半晌“嗯”了聲。
閻爭以紅衣遮住遍身傷口,踏風而起,並未向喻自寬告別。喻自寬原地站了會兒,直到閻爭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他才旋身離開。
朱樓留有不少人,其中大多是些戰力不夠格的混子。見現任教主拎著前任教主的頭顱出現,眾人屏住呼吸,連個屁都不敢放。幾個看不慣柴釁的老家夥喜笑顏開,閻爭能猜到他們的想法。
柴釁身死,自己不過二十出頭,這群老東西估計已經在心裡重劃勢力了。
閻爭清清嗓子:“柴釁為獨吞視肉線索,特地利用枯山派放出假消息。本座得了先機,他竟對本座痛下殺手。”
在魔教淫浸多年,無論是謊話還是鬼扯,閻爭早就能做到信手拈來。
果然,大廳下瞬時一片罵聲。陵教唯實力獨尊,“人緣情分”此物從未存在過。眼下不可一世的柴長老只剩一顆腦袋,就算他叫他們將它當球踢,這幫人也做得出來。
那位好男風的孔長老擠擠眼,語調格外喜悅:“各大門派都被那柴釁引去山外,給他一人白白當誘餌,好毒的計策!”
“教主得了線索,赤勾準會眼饞,還是將弟兄們叫回,守朱樓為好。”接著果然有人附和。
“咱們一撤,其他門派不會生疑麽?”
“管他呢,縱霧山易守難攻,總比耗著好……”
閻爭坐在教主椅子上,周身傷口痛得有些麻痹,鮮血將外袍下的裡衣浸得透濕。柴釁的腦袋歪倒在他腳邊,台下仍然酒香四溢,歡聲笑語。
他憋不住笑容中的諷刺:“正是如此,將弟兄們都召回來吧。等人都齊了,我有要事宣布。柴釁已死,各長老的位子要重定才行。”
大廳裡又騰起一陣亂七八糟的歡呼,其中夾雜著嘶吼和怪笑。見傳令的教徒啟了程,閻爭沒有費心包扎傷口。他腳踏著柴釁的頭顱,手拎了酒壺,冷冰冰地看台下鬧成一團。
這是第一次,面前亂叫的“猴子”們沒能讓他絕望。
血液不緊不慢地流失,耳邊的吵嚷聲模糊成一團。閻爭蒼白著臉,看向透出光的朱樓窗戶。樓外霧氣未散,他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壓抑山影。
不知道喻自寬離開沒有。
喉中酒液微苦,腳下人頭腥臭。到了此刻,閻爭才恍惚察覺到“一切即將結束”。
多麽漫長的六年。
當年知道柴釁才是幕後黑手,閻爭想過更簡單的復仇方式。他下毒、暗殺,一次又一次偷襲。可柴釁在暗流湧動的魔教裡活了太久,十五歲少年的殺心,在他看來與貓兒撓人沒區別。
柴釁甚至還會誇獎閻爭幾句:【不錯,小小年紀曉得饞權力,有點魔教中人的樣兒了。】
閻爭也試過發展自己的勢力,然而他不懂威逼利誘,魔教中人又個個腦袋不正常。他傾盡全力大半年,到頭來還是無計可施。仇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如何都殺不死。除了當好傀儡教主,他好像沒有其他選擇。
就在這大半年,“陵教有了鬼眼教主”的消息漸漸傳開。各地分壇發展極快,死於陵教之手的人數翻了一番。原本盡顯頹勢的陵教,漸漸散出些死灰複燃的味道。
於是閻爭想到了死。
一死了之,砸爛陵教“閻家後人”的招牌。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後反擊,也是他僅剩的贖罪之路。
那一日,陵教分壇奪回西北一片地盤,教徒們大肆慶祝,在廳堂中虐殺平民取樂。朱樓燈光搖曳,梁柱上新漆未乾,便添了點點鮮血。彼時朱樓秩序井然,閻爭混入屍車,這才悄無聲息地離開朱樓。
他得死在一個顯眼的地方,比如縱霧山入口。
誰知閻爭沒到達目的地,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肩膀。事出突然,閻爭還在愣神,雪亮的劍尖抵上了他的咽喉。
“果然是閻家的小雜種。”那人雙目血紅,盛滿恨意。“老子跟了這麽久,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閻爭看著對方沾滿塵土的太衡打扮,瞬間回過味來。這樣也不錯,被太衡中人殺死,消息會傳的更快。
閻爭沒有痛叫,也沒有怒罵。他老老實實坐在地上,捂著箭傷,一聲不吭。
那人動作頓了頓:“取你狗命前,我還有事要問。你教中那個陸逢喜,最近是不是在總壇?他要在縱霧山待到什麽時候?”
“本座可以講與你,但有一個條件。”
那人冷笑一聲:“要討饒的話——”
“還望大俠動手利落些。”閻爭看著膝下濕潤的泥土,“本座的屍體隨你處置。哪怕吊在縱霧山下,我也毫無怨言。”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兒,把劍尖收了回去:“說。”
“閣下可是喻自寬喻大俠?陸逢喜近兩年殺的太衡相關人士,只有太衡喻自寬之妻何氏,及其獨子喻秋聞。”
“……不錯。”喻自寬啞著嗓子道,“小小傀儡,還知道得挺多。”
“陸逢喜在總壇修理武器,會停留十日左右。那杵棒工藝複雜,他須得親自下山挑選材料。閣下要下手,可以等他離山時動手。”
說罷閻爭將雙眼一閉,露出些許解脫的神色。
“你想知道的我說與你了,現在輪到大俠踐諾。”
太衡喻長老原本就以敢愛敢恨出名,妻兒一朝慘死,此人在江湖中攪出了不小的動靜。眼下喻自寬貌似半瘋,理智沒了大半,更不會因為自己年少而猶豫。
天意正好。
對方微微動作,靴底碾過泥土,發出輕微聲響。誰知下個瞬間,疼痛並非生自頸項胸口,反而從頭皮襲來——喻自寬拽住他的長發,強迫閻爭站起身。
“我不知你為何想死,也對魔教內部的破事不感興趣。”喻自寬冷笑,“但你好歹是閻家鬼眼,簡單死掉有些浪費。”
閻爭睜開雙眼,面無表情地瞧著他。
喻自寬的神情略顯猙獰:“小子,你都到想死的份兒上了,看來不怎麽喜歡陵教。橫豎要死,不如讓我利用一把。”
“我沒什麽利用價值。”閻爭輕聲道,“正如大俠所說,我只是個傀儡。”
“你一個半大孩子,自然鬥不過一群老瘋子。權術之事、相人之術,我來教你就是。你我二人合力,扳倒陵教也不算妄言。”
“閣下信我?”閻爭話裡帶了淡淡的諷刺之意。
喻自寬哼笑一聲,從懷中摸出個藥丸,壓進閻爭的喉嚨:“這是蠱樓得來的血蠱,我本想用在陸逢喜身上。如今看來,喂你更合適。”
閻爭乖乖將它咽下。他非但沒有嘔吐,一雙眼反而漸漸亮起來。
“你真願教我?”閻爭抓住喻自寬髒兮兮的衣袖,“你真願意與我聯手,毀了陵教?”
“陵教乃武林毒瘤。隻殺一個陸逢喜,我哪有臉祭奠吾妻吾兒。”
“……可是我也不信你。”閻爭喃喃道,“陵教毀滅前,你不許殺那陸逢喜,如何?你要提前殺了陸逢喜走人,我就不吃血蠱解藥了。”
“一言為定。”
果然連上天都是厭惡陵教的,閻爭心想。
他與喻自寬兩人合力,柴釁又鼠目寸光,默許閻爭殺死可能的“競爭對手”。一年年過去,陵教沒能就此興盛,那兩年的強盛變為回光返照,它再次踏上無可挽回的衰敗之路。
與魔教中人合作是太衡大忌。喻自寬索性詐死,隱居縱霧山。閻爭親自為他送去生活日用,連閱水閣都沒能發現喻自寬的蹤跡。
最初喻自寬教閻爭權術、相人,除此之外,兩人一句話都不說。
後來或許是山上無聊,喻自寬開始教他太衡調息之法、陵教功法的脆弱之處。
再後來,興許是看不過去,喻自寬又教他怎樣自己束發,教他如何應對魔教中惱人的血腥,教他如何在命運重壓下勉強維持喘息。
“實在受不住,來與我談談也好。偶爾倚靠長輩,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