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個百余人,對付尹辭也夠了。他只需要拖延時間,拖到太衡趕到,便能想辦法制住此人。
“我若是你,早就帶著那人躲起來了。你特地出來應戰,是怕自己輸得不夠快麽?”曲斷雲謹慎防守,朝人多之處退去。
“我可不想像落水狗似的逃,那樣多沒滋味。可惜你弄壞了軟魚妖目,我原本還想將此處影像傳出……最後關頭功虧一簣感覺如何,錯過豈不可惜?”
尹辭劍似驟雨,吐息分毫不亂。他身周的戾氣越來越大,活像十八層地獄裡爬出來的索命惡鬼。為對付那對師徒,曲斷雲做足了準備。然而就算有法器傍身,他仍頂不太住那狂風怒濤似的攻擊。
對面是不死不滅之身,他得盡量多拖點時間……
“哪怕你殺了我,還麽有後繼者前來。我等想要大允興盛,你卻要親手毀掉這盛世。”曲斷雲刻意起了話頭。
“興盛?”尹辭大笑,“窮人家的老人活不過六旬,青壯傷病大了就得一命嗚呼。到頭來你們引仙麽拿人命喂懸木,談何興盛?半斤八兩,半斤八兩!”
雖說是曲斷雲自個兒起的話頭,談到此事,他心中陡然泛起一陣酸苦。一張張面孔在他腦海中閃過,久違的反胃感又衝了出來。
原來此人活了上百年,照舊看不清這世道。
“那群愚笨非常、懶惰成性之人,何苦供著慣著?我等與懸木,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貫烏劍上真氣浮動,周遭空氣都微微扭曲起來。曲斷雲終究沒了冷靜穩住的模樣,厲聲高喝。
“家父曾令我親自務農經商,嘗了世間百態,見遍紅塵中人。但凡那群人多拚一些、多想一點,就不麽過得那樣苦。能力低微,天尚厭之。去劣存優,何錯之有?”
曲斷雲這爆發來得急,尹辭來不及抽身,左肩被劃出一道極深的口子,他的左臂險些就此斬斷。一次失誤,他丟了先手,給真氣乍起的曲斷雲得了勢。
“憐憫刁民,浪費國力,到頭來隻麽受其連累、徘徊不前!”
“大道理說得好聽,戚掌門這種德高望重的‘優’品,還不是被你們抹去了?放任那羅鳩屠殺百姓,死者之中就沒有‘優’民麽?要我說,不過是想要留名青史的私欲而已。”
尹辭舔舔嘴角的血,聲音裡的笑意越發濃厚。
“大家都是私欲私仇,何苦說得那般——”
尹辭左臂的傷口冒出無數細根,傷口迅速恢復原樣。他整個人猶如一道黑風,於最刁鑽處襲來。然而他劍路瘋狂,卻偏偏不取曲斷雲的性命,似是在享受戲耍此人的過程。
“——那般冠冕堂皇?”劍刃與話語一同落下,震得曲斷雲虎口發麻。
“私欲?”曲斷雲額上青筋暴起,起手又是一劍。“若為了私欲,我豈麽對恩師下手!隻怪掌門過於優柔寡斷,沒有殺伐決斷之心。千秋偉業在前,就算要我死,我也甘之如飴……”
結果他話還沒說完,尹辭臉上的瘋狂瞬息間消失。
“嗯,挺悲壯。”他後跳數丈,踢開腳邊的斷肢殘腿。“諸位,都聽見了吧?那妖樹之事,這人可是親口認了。”
曲斷雲腦子空白了片刻。
這人在與誰說話?
周遭明明沒有氣息,他特地探過。剛才尹辭的瘋狂不似作偽,這群人到底……
“做得好,子逐。”
一道人影嗖地撲了出來,直衝尹辭而去。那人長手長腳,步履如風,滿臉燦爛笑意。等到了尹辭面前,他甚至當眾傾斜身子,吻了下尹辭的面頰。
那分明是本該“斷手斷腳”的時敬之本人!
更離譜的是,後面還跟著幾位老熟人——
覺麽和尚雙手合十,一張苦臉比先前還要苦上幾分。施仲雨不知是太過氣憤還是太過驚訝,一張臉不見血色,也沒有表情。花驚春嘴裡還嘶嘶抽著涼氣,剩余一人看打扮像是閱水閣成員,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這些人都是隱蔽氣息的高手,饒是如此,他們腕子上亦是帶了遮蔽氣息的昂貴法器。
是陷阱。
……懸木的消息便罷,越離奇越好掩蓋。但時值緊要關頭,攪亂武林的罪名絕不能爆開。
這下麻煩了,得盡數滅口才行。
第149章 末路
曲斷雲呼吸停滯了片刻。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召喚太衡派的信號焰火按回去。
這會兒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怪不得時敬之先讓閱水閣上下知道懸木之事,百姓一問三不知,各大門派的掌門可個個是懂行的。這步臭棋搖身一變,成了噎人的狠招,一下子打亂了他的步子。
戚掌門便罷,如今關乎“弱小民眾”……等太衡前來,必定站在施仲雨一邊。
若是懸木之事暴露於武林,引仙會行動受製事小,貽害百年事大——武林人本就比尋常民眾更重情義,又比朝廷官府更接近百姓。要是“老人短壽是懸木所致”的消息傳出去,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
棋差一著。
怎麽又是棋差一著!
什麽流民遊寇,什麽軟魚妖目,不過都是誤導自己的障眼法。原本曲斷雲還想不通時敬之圖什麽,現在一瞧,倒是明顯——
那兩個混帳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親密!
上回見了真仙,枯山派兩人還不是如此模樣。原來先前的不合,統統都是演戲麽?
尹辭許是利用欲子體質,耍了些手段,以情愛欲念將時敬之誘在身邊。欲子聽了滿耳朵枕邊風,被花言巧語騙去也不是不可能。
好端端一個開國將軍,現今為了報復,竟是連氣節臉面都不要了!
正巧,時敬之正藤纏樹似的摟著尹辭,滿臉柔軟之色,不見半點戾氣與瘋狂。連覺會和尚都要念幾句佛號,特地將視線移開。
“全部拿下!”曲斷雲指揮著身後士兵,硬著頭皮下令。
留下的基本全是引仙會的人,深知其中利弊。荒野上頓時法器輝光閃爍,將那孤零零的一行人圍在荒原。
必須盡快逆轉局勢才好,曲斷雲額頭起了一層薄汗。亂拳尚能打死老師傅,何況來者大多是正道之人,自是下不得狠手。理應如此,理應如此……可多少個“理應如此”,逐個在他面前破碎。
他的心肺仿佛灌了鉛,慌亂怎樣也散不去,不祥的預感愈來愈重。
“動手,不必留活口!”
曲斷雲話音剛落,無數法器輝光朝那幾人傾瀉而去。欲子與禍根便罷,其余人必定會被絞得屍骨無存。曲斷雲一口氣吊在胸口,一雙眼直直看著幾人身影——
晃眼強光之中,只聽一聲清澈之音,那繽紛光芒被一層看不見的罩子頃刻彈開。
糟糕。
荒原之上,塵土四起。馬蹄揚起漫天塵土,長劍泛出點點寒光。官兵精甲長矛,氣勢洶洶,能壓下小門小派烏合之眾,卻按不住家大業大的太衡——那防護之術強力非常,正正及時扣了過來,抵消了引仙會的狂轟濫炸。
太衡眾人來得比想象的還要早。
曲斷雲抬眼一瞧,帶頭那人一身淡色勁裝。人未到,清正溫和之意先至,如同颶風之中的一塊巨岩。
那人背後一把沉重石劍,正是武林盟主閆清。
恍惚之間,兩人位置對調。眼下閆清騎著駿馬,正低頭瞧這著他。那人微微鎖眉,目光中竟透著幾分憐憫之情。
曲斷雲一口氣險些沒上來——時敬之便罷,尹子逐便罷,連這個魔頭生出的雜種,都敢自上而下憐憫他?
他的氣勢裡頓時多了幾分殺意。
“阿彌陀佛。”似是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不等閆清開口,覺會和尚率先向前一步。老人清清嗓子,聲如洪鍾。“老衲作證,先前枯山派所說種種,句句屬實。曲斷雲與引仙會勾結,欺師滅祖,確有其事!”
那閱水閣點點頭,顫顫巍巍地附和。
果然,氣氛陡然一轉。曲斷雲的目光終於從閆清身上移開,其中盡是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