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賀承安那老混帳搞出來的欲子,天生不知道‘放手’二字怎麽寫。”
時敬之氣勢洶洶地咬了口尹辭的鼻尖。
“你明明答應我一起看花燈,也說好了要提親。現在咱倆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要溜之大吉?為師還不如三百年前的舊事吸引人嗎?”
時掌門說著說著還委屈上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氣,喉嚨裡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串:“不行,這個不行。”
不說那底細不明的賀承安,自己身上可是流了許櫟與孫妄的血。萬一這一手不頂事,尹辭瞧見他這仇人大禮包似的後嗣,沒準真跑了。
一想到這事,時敬之頓時心有戚戚,他迅速把尹辭的衣角系在自己衣角上。隨後他清清嗓子,轉而深情款款:“那賀承安的陰謀傳承數百年,你我合力,定能破開當年謎題……唉,感覺還是不對。阿辭,我該拿你怎麽辦?”
尹辭眼皮子跳了跳。
時掌門八成不知道,他這一番預演全被尹辭聽了個一清二楚。
時敬之點了尹辭幾處昏睡穴。要是尹辭繼續精神渙散,確實會被牢牢製住。然而今日不同於往昔,有這小兔崽子在身邊,就算他想要躍入瘋狂的深淵,身後也有千絲萬縷的牽掛拉著。
【雖說我許不了你太久……無論你是何物,我都會好好地注視到最後。】
時敬之的性命還沒個著落,若這就是自己留給他的“最後”,未免也太過……無用。
黑暗一如既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飛蛾確實會被烈焰吞沒,可在無邊暗夜中,指引方向僅需一簇火光。
尹辭四散的意志漸漸聚攏,外界的聲音徐徐回歸,就等時敬之主動解穴。結果那狐狸自顧自地預演起合適的對話,活像尹辭是塊脆弱的糖酥,輕輕一捏就粉碎了。
尹辭隻好聽著時敬之從撒嬌化為情意綿綿,從義正辭嚴轉作甜言蜜語。枯山派的時掌門一反常態,慣常的不爛之舌活像打了結。時敬之越說越磕巴,到最後,此人甚至哼哼唧唧起來。
諸多愁苦煩悶,無外乎關心則亂。
終於,時敬之嗓子啞了,人也疲了。他嘩啦啦翻了會兒冊子,最終半個人伏在尹辭身上,聲音染了幾分恍惚。
“我不知說什麽好。”時敬之近乎絕望地咕噥,“我還是怕,怕我死在今年,怕你離我而去。此事水深,我保證不了任何事,但……”
時敬之說了一半,臉埋進尹辭的領子。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悶悶地補了一句。
“尹子逐,我定不會負你。”
前三字出口,尹辭一瞬間沒能反應過來。
字尊於名,他的字由許櫟這位開國皇帝親自賜下。雖說尹辭年歲最小,其余三人也向來以字稱呼他,以表尊重。而就其後種種看來,這份“尊重”尤其諷刺。
三百多年。
三百年來,這名字從書本上消失,從傳言中隱去。它黏連著連天的烽火和無盡的背叛,連尹辭都將它劃為“妄想”的一部分,徑直摒棄。
……而時敬之毅然決然地將它撿了回來,塞回他的心臟。只是一瞬,記憶終於落了地,發出無聲巨響。
尹辭再也等不及那人解穴,兀自衝開了穴道。他伸長手臂,緊緊抱住懷中人的肩膀。時敬之顫抖了一下,繼而使足了氣力,像是恨不得將面前人嵌入身體。
“這句就好。”尹辭輕聲說道,“這句足夠了。”
落神樓靜謐非常,太衡派則人聲鼎沸。
曲斷雲還沒來得及回門派,太衡的消息就到了駐馬點。那送信的灰鴿沒逃過施仲雨的眼,她提前離了沙匪村落,照例截了太衡的消息。
這回的消息驚得她差點弄痛鴿子——
【視肉已現,掌門速歸。】
“那曲斷雲無疑是引仙會之人,你還要摻和嗎?”
當眾吃了時敬之一掌,沈朱假裝與時敬之鬧翻,提前回了村子。她反手便把赤勾之亂的內幕賣與施仲雨,就地小賺一筆。
跟著施仲雨能探得太衡動向,她更是不會放過機會。不過沈朱想不通——施仲雨一個棄徒,就算曉得消息,也動不了太衡這龐然大物。
她在這瞎忙活什麽呢?難不成真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大義”?
“戚掌門之死,與曲斷雲脫不了乾系。當初金嵐他們莫名遇襲,想來也是引仙會給我施壓。”施仲雨把信件原樣折好,放開瑟瑟發抖的灰鴿。
“嗯——所以呢?姐姐不像快意恩仇之人,難道要復仇不成?”沈朱長長地嗯了聲,眼珠轉了轉。
施仲雨怔愣半晌,輕聲歎氣:“斷雲是我看著長大的,絕非生性惡劣之人。比起復仇,我更想知道緣由——若說爭名奪利,他衣食無憂,本就被定為太衡掌門。要說心存惡念,他也不像吳懷,得權後並未肆意妄為。”
見此人要來老一套仁義之說,沈朱興趣直降。沒等她冷哼出聲,施仲雨淡淡地補了句。
“……所以得了答案,我再考慮留不留他的命。”她一身髒兮兮的沙匪打扮,眼神乾淨堅定。
沈朱頓時來了精神,聲音也甜了幾分:“姐姐有打算了?”
“嗯。曲斷雲想玩弄‘規矩’,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沈姑娘,幫我傳個信,我得見時掌門一面。”
“小菜一碟。不知姐姐打算……?”
“江湖動不了朝廷,各大門派自顧不暇,才使得太衡獨佔鼇頭。視肉之亂還未平定,眼下正是絕好的機會。”
施仲雨抹了把臉,手指拂過胸口的逆陽令。
“武林最忌一言堂,如此亂象,當擇一武林盟主。”
第125章 陰謀
蘇肆迷迷糊糊睜開眼,緊接著仿佛冰水潑了滿頭,他猛地驚醒。
四肢還殘余著麻酥酥的虛弱感,明顯是中毒後的反應。蘇肆即刻用盡力氣,摸了摸腰間剔肉刀。興許這刀做得太醜,著實不顯眼,無人收走它。
此處黑暗憋悶,蘇肆下意識拿出在赤蠍足訓練的本事。他猛按頭顱各處穴位,強迫自己徹底清醒。
如同從醉酒中醒轉,他的記憶一點點拚湊回歸。
是夜,時敬之與尹辭去落神樓辦事。蘇肆懶得再摻和赤勾之事,乾脆與閆清留在尋仙居。
此時離吳懷逃出已過一日,無關客商跑了個乾淨,太衡也正式啟程。不過尋仙居並沒空下來——吳懷掌權後嗜血好殺,為禍鄉裡。部分赤勾教徒看不下去,因而脫離赤勾。此回吳懷逃竄的消息一出,他們便興高采烈地回到教中。
據說是花驚春放出口風,稱吳懷當權時,叛門皆無罪。不過叛門好歹是叛門,為防止有人渾水摸魚,這群人被安置在偏遠的尋仙居。
比起即位儀式前,尋仙居反而更熱鬧了。
吳懷敗逃,人們尤其開心,少不了拚酒擺席。閆清對飲酒略有抗拒,蘇肆則趁機喝了個盡興,情緒高昂得很。他親眼見那些酒是某護法從倉庫拉來,當眾開封的。僅有的那麽點疑慮,也被衝天酒香吹沒了。
吳懷一條落水狗,現下還不知在哪個角落裡哀嚎,哪還會有人為他做事?
結果這一喝,徹底誤了事。
誰想他們沒藥到吳懷,反過來被同樣的藥放倒了。別說普通教眾,四下混亂吵鬧,蘇肆都沒能發現端倪。
誰下的手?都這個節骨眼了,教內還有人支持吳懷?
蘇肆按了半天腦袋,藥勁還纏纏綿綿不肯離開。他索性在鎖骨處開了個血口,鮮血與疼痛雙管齊下,他才緩過勁來。
他身下壓了不少人,有些人已經停止了呼吸,身體變得冰冷僵硬。周圍彌漫著一股植物腐敗的氣味。
蘇肆認得這氣味。他們不知被塞到了哪裡的地窖,窖內屯了積氣,能無聲無息之中取人性命。配合上令人昏睡的藥,再強的武藝也能被殺於無形。
若不是蘇肆在赤蠍足受過抗藥訓練,提前醒來,此次也在劫難逃。
蘇肆後背霎時一層冷汗,他摸出了個火折子,果然如何都點不燃。然而就在他打算摸黑逃脫時,一點溫潤光輝刺入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