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聽說大連出了事，周陽提前趕了回來。市委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如何應對這次突發的遊鬥事件。

　　高文漢首先發言，他指著桌子上的一張報紙，上面有上街遊鬥漢奸惡霸的新聞和趙二海在遊鬥隊伍前面振臂高呼口號的大幅照片，說:“這件事情影響太惡劣了。國內外媒體都報道了，反響很大。蘇軍受不了了，向我們提出了抗議。大家說，怎麽辦吧?”

　　騰達看著報紙，想了想說:“對反動分子遊街示眾，可以擴大影響，震懾敵偽殘余，這在我們解放區是行之有效的鬥爭方法。這樣做沒錯。”

　　一名常委卻說:“我們應該顧及蘇軍的感受，不然對我們今後開展工作不利。”

　　另一名常委不同意他的看法，說:“大連的地方行政權歸我們中國，我們在自己的權力范圍內開展工作，別人無權干涉。”

　　又一名常委說:“大連與解放區不同，是蘇管區。所有的政治行為，都會引起國際上的連鎖反應。應該考慮這個特殊因素。”

　　還有一個常委說:“考慮什麽?咱們是中國共產黨，維護的是中國勞苦大眾的利益，沒必要聽人家的。”

　　常委們各抒己見，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

　　見大家的意見發表得差不多了，周陽擺了擺手，止住了大家的議論。他說:“從道理上講，我們中國共產黨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有權做自己的事情。可現在我們必須面對現實，承認大連與國內其它地方相比，有國際自由港的特殊性。我們不能因為自己不習慣這個特殊性，就不承認它。蘇軍不同意我們在大連公開鬥爭漢奸惡霸，是擔心國民黨提抗議，給他們的外交造成影響。我們大連的黨組織，現在還處於半隱蔽的狀態，所以不宜搞政治色彩太濃的公開活動。如果我們不從實際出發，不變通工作方式，使國民黨趁機接收了大連，那我們損失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大連，很可能是整個東北，甚至會影響到全國的解放戰爭。

　　周陽這麽一說，常委們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再爭論了。

　　可眼下的問題怎麽解決?周陽出了個點子:只要能開展反奸清算鬥爭，不必非注重形式。公開場合開不行，那我們就關起門來在室內開。開大會不行，我們就分散開小會。這樣就可以避免被國民黨抓住把柄。

　　大家都認為周陽的這個辦法好。在室內開小型的說理會，照樣可以達到反奸清算說理的目的。

　　可高文漢心裡還窩著火。無論在黨內，還是在市政府，他從來都受尊重，連周陽對他的意見都十分重視，他也從來沒遇到過像趙二海這樣敢當面拒絕執行他的命令的下級。他板著臉說:“趙二海帶領群眾上街遊鬥的行為，影響非常不好。不但沒解決問題，還給我們的工作帶來損失。他這樣乾，我懷疑是別有用心。敵我鬥爭這麽複雜，應該好好審查他一下，是不是國民黨特務?”

　　周陽卻搖了搖頭，說:“不能因為趙二海魯莽和不服從指揮就懷疑他。這個人，我比較了解。他以前是火車站裡的裝卸工，窮苦人出身。日本投降後，主動組織起青年自衛隊維持社會治安。參警後，對敵鬥爭也表現得很出色，怎麽可能是特務?我們應該對這樣的人有基本的信任。否則的話，怎麽擴大咱們的隊伍?”

　　“信任也不是沒邊的。現在已經出了事，再不提防，後悔都來不及。”高文漢還是不服氣。

　　周陽說:“沒你說的那麽嚴重。

誰還沒有點兒缺點?趙二海雖然不是我們黨的人，但也算是為我們工作的同志，我們應該善意地幫助，不能一棒子打死，更不要隨便懷疑。”　　周陽和高文漢雖然語氣平和聲調不高，但大家都聽得出，倆人在趙二海的問題上分歧很大，別人都不好插嘴。

　　最後還是騰達出來打圓場，說:“你們都別吵了。老周說得有道理，老高講的也沒錯，我們還是警惕一些好。我看這樣吧，不管怎麽說，趙二海不服從指揮都是錯誤的。我建議，先給趙二海處分，至於審查，以後再說。”

　　幾名常委也都認為趙二海確實有些過份，不能讓這種不服從上級的行為受到鼓勵，應該處分。

　　周陽見大家的意見都這樣，想了想就說:“敲打敲打他也好。這樣吧，撤銷他分局局長的職務，讓他到下面派出所當所長去。”常委們都同意。

　　公安總局下發了對趙二海的處分決定。而此時的趙二海，仍沉浸在帶領群眾上街遊行的痛快酣暢中，也陶醉在周圍讚揚欽佩的眼神裡，所以對總局的處分，十分地不滿。

　　他埋怨周陽，自治政府裡別的人要處分他就算了，因為他們跟窮人不是一路人。可你周大哥就不該這樣，因為不但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還是自己的領路人，怎麽說也應該幫他趙二海一把吧?何況他趙二海根本沒錯！這些人都是萬惡的日本狗腿子和惡霸漢奸，槍斃他們都不冤。他趙二海只不過是順應民意，喊了那麽一嗓子，就成罪過啦?這也太不講理了！凡事得講理，他趙二海是個講理的人，沒理絕不胡攪蠻纏，有理就得說道說道。

　　於是，覺得自己很有理的趙二海，氣呼呼地去找周陽。

　　可周陽卻嚴肅地告訴他，大連現在是敵我混雜的國際自由港，不管做什麽事情，都要考慮各方面的影響。美蔣反動派總希望能抓住一些把柄，以此對蘇軍施壓，好把我們自治政府搞垮，使他們能夠掌握大連的行政權力，而你的行為，恰恰為他們提供了口實。上街遊鬥漢奸惡霸是痛快，可卻給自治政府造成了被動。所以，對你的處分是應該的。

　　看著周陽生氣的樣子，趙二海知道再說也沒用，就鬧起情緒來。說反正自己水平不高，大連這樣的複雜環境適應不了，乾脆讓他脫了警服算了。

　　“怎麽，想當逃兵了?”周陽故意激趙二海。

　　趙二海激動起來，嚷道:“誰想當逃兵了?我趙二海幹什麽不是衝在最前頭?‘逃兵’這倆字，跟我不沾邊兒。”

　　“那現在這是怎麽了?”周陽又問他。

　　“這跟打仗不一樣。這不是戰場。”趙二海辯解道。

　　周陽臉色頓時嚴肅起來，說:“誰說這不是戰場?這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特殊戰場。它雖然沒有硝煙，但比硝煙彌漫的戰場更險惡，更複雜。因為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明面上的日偽殘余和美蔣反動派，還有城市中方方面面的政治力量。一個真正的戰士，不會被任何困難嚇倒，更不會做特殊戰場的逃兵。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在這個戰場上繼續戰鬥下去，我可以答應你脫下這身警服，回家過你的小日子去吧。”

　　見周陽動了真格的，趙二海不敢再爭辯，隻好嘟噥著“那……我再考慮考慮吧”，灰溜溜地離開。

　　徐震雄聽說趙二海被撤職，興衝衝地告訴關曉月。關曉月就說:“我就說嘛，這個人不會是共黨。現在共產黨跟我們一樣，缺人缺得厲害，怎麽會為了丁點兒小事，處分自己的人?這個人辦事這麽衝動，絕不是共黨的風格。你以前認為他是共黨，顯然是多心了。”

　　徐震雄也覺得自己想複雜了，說:“但願如此。要不然，跟這麽難纏的共黨打交道，實在讓人頭疼。”關曉月輕松地說:“以後不會了。”

　　見關曉月沒怎麽費勁，就鬥敗了自己痛恨的強硬對手，徐震雄第一次對這個情報組長有些刮目相看。他朝關曉月抱了抱拳，說:“關組長果然不同凡響。隨便一出手，都讓共黨栽了大跟頭。徐某佩服。”

　　徐震雄這麽一說，關曉月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急忙說:“徐書記長你千萬別這麽說。你經驗比我多，能力也比我強，沒你的幫助，還真打不開大連這局面。以後你還得多指點我才是。”

　　徐震雄被奉承得心裡十分受用，他得意地摸了摸後腦杓，說:“咱們互相幫助，互相幫助。”

　　徐震雄哈哈大笑，關曉月也笑容可掬，二人陶醉在小小的勝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