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關曉月收拾了一下，就要去大連上任。臨行前，她去向羅公達告別，羅公達再三叮囑她小心，使關曉月又一次感受到父愛般的溫暖。羅公達還關心地問關曉月，在大連還有什麽親人?關曉月說，只剩下一個從小在一起的乾哥哥，當年為了救她，被鬼子打了一槍，現在也不知死活。說到這裡，關曉月仰起頭，努力不讓眼中的淚水流出。羅公達歎了一口氣說，八年抗戰，家家都有傷心的事。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你要振作精神，別辜負了黨國的信任。關曉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幹了眼淚，點了點頭。羅公達又提醒她，大連現在的形勢不明。回到大連後，不管對什麽人，哪怕是最親的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告別了羅公達，關曉月登上開往大連的一輛公共汽車。公共汽車又老又舊，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露天的車廂裡坐滿了人，關曉月擠坐在乘客中，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反覆地看著。照片上是五六歲的關曉月和趙二海，趙二海調皮地做著鬼臉，關曉月站在旁邊用手拉著他的胳膊，臉上笑成了一朵花。關曉月望著照片，心潮起伏，耳邊響起她和趙二海小時侯在一起玩耍時唱的兒歌“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什麽?點燈說話兒，吹燈作伴兒，到明天早晨梳小辯兒……”

　　當年，關曉月的父親在大連東關街上擺攤修表刻字做掩護搞情報工作，趙二海的父親也在同一條街上挑著理發挑子給人家剃頭，一來二去倆人就成了好朋友。兩家大人見關曉月和趙二海年紀相仿又能玩在一起，就給他倆定了娃娃親，還照了這張定婚像。等到他倆長到半大人兒懂得男女之事時，關系就更加親密，整天粘在一起。可後來，關曉月的父親突然被日本人抓走，關曉月不得不離開大連。此時，關曉月看著手裡的照片，不由回憶起民國二十八年的冬天，她逃離大連的那個晚上——

　　十四五歲的關曉月和差不多一般大的趙二海，在漆黑的大街上告別。

　　關曉月期待地望著趙二海，說:“二海，跟俺走吧。”

　　趙二海為難地說:“那三風怎麽辦?她還那麽小。我怎能把她一個人扔家裡?”三鳳是趙二海的妹妹，也是趙二海唯一的親人了。

　　關曉月失望地癟了癟嘴，帶著哭腔說:“那俺走了，你可不能忘了俺。”

　　“哪能呢?你是俺沒過門的媳婦。關叔和俺爹不早就給咱倆訂了娃娃親?”趙二海說。

　　關曉月還是不放心，說:“我走了。你不許跟別的閨女好。要是讓俺知道了，俺饒不了你。”

　　趙二海點點頭，說:“放心吧。你就是走得再遠，俺也等著你。”

　　二人難舍難分。關曉月止不住悲傷，捂住臉，小聲地哭了起來。趙二海輕輕摟住她，關曉月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倆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

　　一陣寒風吹來，關曉月不由打了個冷顫。趙二海脫下自己的棉衣披在她的身上，對關曉說:“外面冷。要不，你上俺家吧。”

　　“不行。俺爹被小日本抓走時說過，不能去熟人家，會連累別人的。俺爹告訴俺，就在這條街上等著，會有人帶俺離開大連。”關曉月焦急地朝街兩頭望了望，看接她的人來沒來。

　　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警笛聲，遠處駛來一輛摩托車在二人面前停住，兩個日本憲兵從摩托車上下來。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憲兵打量了關曉月幾眼，指著她對另一個憲兵說了幾句日本話。

日本人在大連強行推廣日語教育，趙二海和關曉月都上過小學，聽得懂日本憲兵說的是:“這就是那個國民黨特工的女兒。把她帶走。”日本憲兵的話音還沒落，趙二海一下子就扯住了兩個日本憲兵的衣服，大喊道:“曉月，快跑！”　　關曉月猶豫地望著趙二海，說:“那你呢?”

　　趙二海吼道:“別管我。快跑！”

　　兩個日本憲兵要抓關曉月，卻被趙二海纏住，關曉月趁機跑開。年紀大的日本憲兵掏出手槍，對準趙二海的胸前“啪”地一槍，趙二海倒了下去，雙手仍死死拉住他們的衣服不放。

　　槍聲使飛跑著的關曉月一下子站住。她回過頭，關切地朝趙二海望去，喊道:“二海——”

　　趙二海掙扎起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曉月，快跑……”然後松開雙手倒了下去。關曉月的熱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轉過身，哭著飛奔而去。

　　日本憲兵的摩托車鳴著警笛，在後面緊緊追趕關曉月。關曉月剛跑過一條街口，街邊小巷突然伸出一隻手把她拉入巷內。關曉月抬頭一看，是個中年男人，他示意關曉月別出聲。日本憲兵的摩托車呼嘯而過， 沒發現他們，倆人才松了一口氣。

　　中年男人對關曉月說:“我是你爹的朋友，來接你離開出大連。你馬上跟我走。”關曉月央求他:“叔叔，我哥被小日本開槍打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中年男人說:“剛才我都看見了。他活不了了。”關曉月的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唸叨著:“二海……”中年男人望了望摩托車駛去的方向，對關曉月說:“鬼子馬上就會回來。咱們快走吧。”

　　在中年男人的催促下，關曉月跟著他消失在夜幕中……

　　後來，她跟著這個中年男人——她父親的朋友羅公達來到重慶，進入中統特工人員訓練班學習。她懷著對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努力地學習各種格鬥、暗殺以及電報、化裝和毒藥使用等技術。畢業後，她被派到日佔區，搞情報，除漢奸，暗殺日軍高級人員，完成了一個又一個難以想像的艱巨任務，從一個幼稚、單純、什麽都不懂的少女，成長為優秀的特工。特工生涯雖然緊張，但她從來都沒忘記趙二海。多少個夜晚，她一個人躲在黑暗裡，手裡握著這張照片，久久地注視著照片上的趙二海，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淌。現在，她終於可以回到思念已久的家鄉了，這怎能不讓她想起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戀人呢?關曉月清楚地記著，倆人臨分手時發誓，不管將來發生什麽，都永遠等著對方。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二人一點兒聯系都沒有。二海後來怎樣了?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他還活著，現在已經當爹了吧?說不定孩子都好幾個了……關曉月牽腸掛肚地想了一路。